家裏的父母們忽然變得有錢了。他們捏著彙款單站在鎮郵電局的門口,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如同秋天的菊花。他們手上從來沒有過這麼活泛的錢,有了這些錢,家裏的老幺就可以念完高中了,考不上大學也還可以念一念社會上突然興起的各類自費的職業中專了。還沒有修紅磚屋的家庭這時候也滿懷希望,期待再收到幾筆彙款,就可以破土動工了。這些父母們彼此見了麵,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不再是“你吃了飯沒?”而是“你家丫頭今年會回來過年不?”這些勤勞質樸的父母們不會想到,建國後正常的社會秩序恢複之時,國家一窮二白,滿目瘡痍,正是他們那一輩的農民流盡血汗才充實了國家的糧倉,繁榮了農村經濟。而在城市經濟即將騰飛之時,又是他們的子女龜背一樣日夜伏在流水線上,做了城市繁榮的奠基石。他們是真正創造財富的人,卻過著最窮苦的生活。我常常會想,是哪一雙無形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壓榨著他們的血淚同汗水?有可以改變的餘地嗎?有可以抱怨的理由嗎?似乎沒有。
母親說棟舅病了,買了禮品邀我去萬家坡看望他。萬家坡也冷清了許多。我那白發蒼蒼的外婆已經去世了。我那些表哥們也都或成家,或出去打工了。燕妹從小在河邊長大,染上了血吸蟲,肝髒有點問題,剛剛被廣州工廠辭退回家。她有些憂悶,卻強作歡顏幫我幺舅母擇菜做飯招待我同母親。
棟舅知道我同母親到了萬家坡,不待我同母親去看他,他已經拄著拐杖先到我幺舅舅家來了。棟舅是中了風,半身癱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後才逐漸康複,勉強能拄拐行走。萬家坡的人無論老少,都跟著我表哥們叫我“三妹”。棟舅一見我就說:“三妹,我中風之前你大舅舅中了風,我還給他開了治中風的方子。我自己中風之後,睡在醫院的病床上天天想,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個方子來了。前幾天我終於想起來了。你看,我寫了在這裏。三妹你拿著,以後也好救人呢。”
棟舅自我學醫之後,對我特別看重,隻要我同母親一到萬家坡,他總會聞訊前來我幺舅舅家,同我說許多醫學上的事。我知道他一直希望家族中能有一個人繼承他的衣缽。他本來最看好他的大兒子龍。龍聰明,仁義,重情義有擔當,做孩子時也曾隨著棟舅去山岡田郊認識過一些草藥,可因為家貧,他早早輟學,未及成年便跟著他一位遠房表姐去四川做生意。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便將弟弟妹妹也都帶去了,自然不可能再跟著他父親學草醫。
棟舅雖然從來不曾講過想讓我跟他學草醫,但是我懂得他內心裏潛藏的遺憾。可我也好不容易才考上學,能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同龍一樣,我怎麼可能舍得放棄到手的工作,去跟棟舅學那不賺錢的草醫呢?家族中我其他那些表哥們根本不擔心棟舅的醫術是否會失傳,他們更是寧願在外打工賺錢,也不會有心跟著棟舅學草醫。
我將棟舅給我的治中風的方子細心收好在口袋裏。幺舅舅卻給我遞眼色,過後同我說:“你千萬不要用那個方子。你棟舅中風之前給你什麼方子你都可以大膽用,但現在他腦子不行了,方子怕有問題,你別搞出人命了。”我點頭。過後果真將方子丟棄了。
不久之後,澧水河又發大水,終於衝垮了我父親他們每年與之生死糾纏的河堤,淹了下遊的澧南垸。政府遂決定成立蓄洪區,將洪區居民全部遷移至高地。萬家坡的全部居民都在遷移之列。為保證移民順利,政府規定必須將舊屋完全拆除之後,才可以領到移民款在移民點重建新房。棟舅的舊屋拆除之後,隻能暫時棲居在四麵透風的豬欄屋裏,又病又凍,沒等移民點的新屋建好便死在了萬家坡。
民間一代最好的草醫就那樣消失了。萬家坡也徹底沉寂了。
那時候,我剛到湘西工作不久,得聞消息後,一個人在山頭默坐良久。
遠赴湘西
畢業分配時,學校提供給我兩個選擇,一是回到津市服從津市的再分配,二是去湘西一個礦山醫院工作。我對湘西金礦的名稱陌生得很,不知它遠在何方,但我毅然選擇了去湘西。我渴望能去家鄉之外的世界看一看。
父親似乎並不想我去得那麼遠。但我已經自己做了選擇,他也不好多說什麼。送我出門時,家裏其他人都很高興,唯有父親神情悵惘,特別依依不舍。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這一去湘西,就將永遠失去父親。如果能預先知道會如此,我不知道我是否會改變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