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兩床棉花被褥用花包袱包好捆緊起來,收拾幾件簡單換洗衣物在陪了我衛校三年的一個藍漆木箱子裏,由姐姐陪著我,一路轉車到常德,又從常德橋南市場擠上開往湘西金礦的長途客車。

長途客車人貨混裝,雞、鴨、魚、水果、塑料涼鞋等貨物同人將車廂擠得滿滿當當,熱浪混合著汗酸臭味,沿三一九國道從城市向高山一路蜿蜒而行。山勢越來越高,峽穀間的公路越來越狹窄陰涼,行走很久,才會碰到一個小山鎮,車子會在路邊短暫停留一下,下去或者上來一兩個提著雞蛋或籮筐扁擔的農民。進入山區,路邊的房子也就漸漸變成了低矮的小木屋。有時候能看見一個婦女蹲在木屋的門檻上,神情木然地望著公路,那情景像舊刻的木版畫,是白花花的陽光做成的底子。

當汽車終於抵達沃溪那個出產金子的小鎮時,夕陽正把它金色的光芒塗抹在湘西延綿不絕的群山之巔。在那雞棲於塒,牛羊歸家的黃昏時分,長途客車抵達時尖銳的鳴笛聲引起了小鎮一陣短暫的喧囂。

湘西金礦便隱含在沃溪這個出產金子的小鎮裏。

小鎮很小,隻有一條窄窄的山溝。山溝兩邊低矮的房屋緊貼崖壁而建,有些甚至幹脆從崖壁下掘進去一個山洞,裝上木門亦做成一間小小的房子。

我同姐姐橫過一座小橋,找到了位於溪水邊的礦山醫院。醫院小小的紅色“十”字鑲嵌在矮矮的住院樓前。樓前幾株闊葉梧桐,安安靜靜地生長著。眼看天要黑了,我同姐姐將棉被行李擱在樹下,站在醫院空坪裏,不知如何自處。正茫然之際,從放射科出來一位端著飯碗的醫生,他見狀立即明白我是醫院新來的員工,便告訴我醫院已經下班了,叫我稍等,他去院長家裏給我叫院長去。幾分鍾之後,我同姐姐坐到了院長家的餐桌旁。不久總護長過來,領我同姐姐到橋頭不遠一家小旅店住下。

姐姐次日早晨獨自返回南江,我暫時還得在小旅館棲居幾日。小旅館的老板是礦井下受傷後退下來的工人,雙腿截癱,常年坐著輪椅。我初見他的樣子,心裏堵得很難受。後來才發現,在礦區,這種坐著輪椅的人很多,也就漸漸習慣了。小旅店的房間在閣樓上,沃溪溪水在窗下一夜流過,淙淙有聲,我以為是在落雨。後來,我住屋的窗下也有一條溪水,便漸漸習慣了在山區聽著溪水睡覺的日子。而且,我發現春天與秋天,天晴與陰雨,溪水的聲音聽起來都是會不一樣的。

新分來的護士蘭英、慶玲、貓貓、菊子也相繼來到礦山報到。幾天之後,醫院在傳染科病房的二樓為我們幾個人騰出了一間大病房,作為我們幾個人合住的宿舍。我們借了一輛木板車,到礦區的雜物倉庫裏各自領回一張簡易的小木床,便在醫院的傳染科樓上正式安了家。

傳染科樓一共兩層,一樓住著傳染科病人,二樓全部改為宿舍。宿舍裏住著醫院的許多單身漢。有一些單身漢已經在宿舍裏成家,又生養了小孩,也仍然找不到房子,還擠在樓上。其中有一位住到後來成家生了小孩,又做了院長好幾年,才有機會搬出去。還有一位也是一直住到調到縣城醫院去做了院長,才從這裏搬出去。

這些醫院的單身漢們,從礦區各處弄來黑乎乎的舊辦公桌,或者從病房裏弄來舊的床頭櫃擺在走廊上,作為各家各戶做飯的灶台同碗櫃。我們幾個女孩子也弄來一張別人不要了的舊辦公桌,用報到時礦勞資處提前發給我們的工資湊錢買了一隻電炒鍋,又有魚兒山坑口的一位大學生用井下廢棄的木材給我們切一張砧板,我們幾個女孩子便正式加入了煎、炸、蒸、煮的走廊廚房大軍的行列,也正式開始了我們遠離家鄉,紮根礦山的新生活。

混沌初開

天氣很熱,我們幾個女孩子每人買了一把棕櫚葉做成的大蒲扇。休班的時候,我們就一路搖著蒲扇出去閑逛,熟悉周邊環境。

礦區隻有一條窄窄的主馬路,狹窄逼仄,目光投出去不到一米就會讓陡峭的崖壁給逼回來。這讓從平原地區來的我頗不適應。

醫院旁邊是一個煤廠,兩三個穿藍布長衫的工人在鐵柵欄裏頭鏟煤。橋頭過去是一間小木屋,一個半瞎子和他的老婆在這裏飲食起居兼賣水果。緊鄰水果店是一個三四平方米的小服裝店,老板娘眼睛有一點問題,每天斜著眼睛望著來往行人。這是礦山當時唯一的一個服裝店了。再過去便是農貿市場,市場裏頭賣肉賣小菜,腐爛菜葉扔到街中心。路上行人提著一點蔬菜回家,步履緩緩,偶爾有某個少婦昂頭走過,亮麗的紅唇就成了這條灰色街道最亮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