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掩埋我的親人生命的痕跡,時光掩埋了我的創傷。對於在南江地麵上新出生的孩子們來說,這一切都不曾存在過,山川大地依然是創世之初的昭明寧靜,新生的嫩葉依然在金色的陽光裏舞蹈。

深沉歲月

婚後,我同牛一直住在沃溪坑口的單身宿舍。樓裏住著的全是坑口的井下工人。這些井下工人的妻子都沒有工作,她們什麼時候睡醒了,就什麼時候起床炒飯吃。我出夜班後白天在家裏補覺,總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會因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某家鐵鍋炒菜的“嚓嚓”聲而醒來。醒來後一時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常常還以為我仍然睡在南江老屋的閣間裏呢。

我們家的紅磚瓦屋修好之後,我同姐姐、妹妹三個人占據了堂屋裏頭的一個小閣間。小閣間緊鄰蒼翠幽靜的竹園,坐在窗前的書桌邊寫字時,那翠竹會映得滿紙綠光。我們姐妹仨就是在那小閣間裏,度過了我們最可珍惜的少女時代。記得中學時的每個周末,從學校回到家裏之後,晚上我們三姐妹就擁坐在閣間的小床上,說那永遠也說不完的知心話。母親羨慕我們,也總要過來擠坐在床邊,癡癡地望著我們聽我們說話。被母親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說她。她說:“我自己的女兒,我看不厭呢。我今天要同你們一起睡。”於是她幹脆去將她床上的棉被搬過來。父親見了,笑罵道:“真是瘋娘!四娘母一床怎麼睡得下?”

想不到快樂的時光是那樣短暫,似乎隻是一轉眼,父親就已經病故,我們姊妹如同被浪頭打翻了船的落水者,各自倉皇,亂撲騰著尋找屬於自己的岸。

翻過宿舍背後的山頭,山穀裏就是沃溪坑口礦井的入口。在那些獨自休班的日子裏,我無事可做,常常一個人翻過山頭,獨自坐在山頂上良久地對著天空的雲彩發呆,或是望著穀底豎井鐵罐車“咣當咣當”地或上或下,將礦工們吞進或吐出。鐵罐車“咣當咣當”的聲音很清脆,但那聲音被山穀的樹林吸去,並不會傳播得很遠,然而卻襯托得山穀更為幽靜了。我常常就是坐在那幽靜的山穀裏,掐一把野草,柔腸百結地想念我的家鄉。

碰上同牛一起休班的日子,我們也常常一起去爬山。那幾年裏,上沃溪水庫,官莊水庫,魚兒山,鷺鷥山,牛湖欄以及周圍許多不知名的山頭,都留有我們的足跡。我像熟悉自己的生命一樣熟悉林間的灌木、茅草、枯枝蟲同軟熟的野醬果,像熟悉自己的生命一樣熟悉林間潮濕的氣息。走累了,我們就靜靜地坐在溪水邊休息。我將頭俯在他的膝上懶懶地曬太陽,他就用手輕輕撫摩我的頭發,不聲不響地望遠處發呆。

有時候,他會帶我到某個礦工家裏去做客。礦山的工人一直都非常好客,他們常會把自己帶的徒弟,把一些外地分來礦山沒有依靠的大學生請來家裏聚餐。暖暖的炭火烤著,釅釅的米酒喝著,不知不覺,這些遠離家鄉、萍水相逢的人就都醉了。迎著夜風回家時,牛趁著酒興,會馱著我把一輛破單車踩得飛快,就連沃溪坑口那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他也一鼓作氣踩上去。

到了冬天,雪花一朵朵飄到宿舍走廊上來,飄到我炒菜的鍋裏。吃過夜飯,人懶懶的不想動彈,就坐在小凳上,將頭俯在牛的膝上休息。他也懶得說話,依然隻是用手輕輕撥弄我的頭發。結婚之後,我們也依然不會為任何事爭執,雖是新婚,卻沉靜得如同過了一生一世。他常常會令我想起我的父親,那麼深沉、悲憫與慈和。

奶奶溘然長逝

兒子出生後,母親千裏迢迢趕來照顧我。父親去世之後,母親蒼老了許多,樣子大變了。

我有些心疼母親,然而自顧不暇,也隻好安然領受母親的照顧。母親坐在我床邊,閑閑地同我說一些村莊裏離我越來越遙遠的人和事。她說徐媽家陳伯死了。阿秀嫁人了,嫁了一個道士,日子過得很好。珍蘭也嫁人了,嫁在瀕臨南湖的另一個村莊,過得也不錯。黑皮鋼當兵回來了,娶了嚴醫生漂亮的小女兒。周家老三還在外麵闖蕩,結婚又離婚,發財又破產,最近忽然又發了財,將老五老六都接到澧縣做事去了。慧敏自南下廣州之後,嫁了廣州一個雜貨店小老板,生了兩個小孩,還一直沒有回過家鄉,前不久寄了兩個兒子的照片給她母親,惹她母親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