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分配在外科。外科收治的病人除了普外的手術病人,大多是礦井下受傷的礦工。他們無論受傷輕與重,來時總是一堆礦工護送著。那些礦工們穿著礦靴,滿身泥灰,從樓梯上“哢哢”地跑上樓來,大叫著:“醫生醫生!工傷!工傷!”

病人很多,病床幾乎總是不夠。工傷病人常常也得安排在走廊上。

“我們是工傷病人,怎麼可以睡走廊?”

看著礦工們那樣咋咋呼呼,會覺得可氣又無奈,卻又有一種同是一家人的親切感。因為醫院是礦山自己的醫院,工人是礦山自己的工人,才可以有這樣的驕奢。別看他們來時凶,住不了幾天,很快就同醫生護士混成了極熟的朋友。

三一九國道上的車禍病人也常常會送到我們醫院來。

彼時沒有血庫,搶救外傷病人常常需要輸血。三一九國道線上便活躍著一支下至桃源,上至沅陵的賣血隊伍。這些賣血的農民由一個輸血隊長統一管理,醫院需要血了,隻要聯係輸血隊長,他就總能找來所需血型的賣血員。彼時沒有電話,我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是如何迅速取得聯係的。那些賣血員長年賣血,臉色黃黃的,他們一來就在護士辦公桌對麵坐下,袖子挽起,胳膊伸出來擱在桌子上讓你給抽血。那肘彎裏的皮膚,已經滿是抽過血的針眼留下的小疤痕,可他們不但對那伸過來的大針頭毫無畏懼,甚至還因能又賣一次血而麵帶喜色。

抽出來的血裝在血袋裏,握在手心裏還溫溫的,那些賣血員便已消失在醫院的大門之外了。回到家,他們會喝一碗溫熱的鹽水補充失去的血量。

也許,山裏某個孩子的學費又有了著落了吧。

鄉下打架時刀斧砍傷的病人也都會送過來。湘西民風彪悍,打架時居然會拿斧頭同殺豬刀砍人。這些人來了也不安靜,病人都在搶救了,兩幫人還擠在護士辦公室裏洶洶吵嚷,隨時有再打起來的樣子。我心裏害怕,麵上卻裝出正義威嚴的樣子嗬斥他們:“你們不要在這裏吵,影響我搶救病人。”他們有些詫異地看我幾眼,大約是不願同一個小護士較真,竟當真走出去,尋一個開闊的地方繼續去爭執吵鬧。

逢夜裏遇到那樣的大搶救時,科室隻有一名護士忙不贏,其他科室的護士,以及住在醫院裏頭的休班的護士們,往往都會自發趕來幫忙。她們不需要誰來給她們算加班,也不需要感謝,笑笑地來,忙完一陣,又笑笑地走了,就好像隻是去自家山坡上扯了幾根大蒜一樣自然。

也總有閑的時候。到了下午比較閑的時候,科室護士便圍攏來坐在一起,拿剪刀拿紗布來做換藥用的敷料,或是搬出棉簽棍子同棉花來做棉簽。一邊做著這些手上的細功夫,一邊說說笑笑,閑閑地扯些家長裏短的白話,比較著誰做的棉簽又快又好。偶爾覺得無聊了,護士長就會把醫生也叫過來,做些“二元”、“一元”、“五毛”、“跑腿”、“白吃”的鬮來抓,用這個辦法湊錢去買一點瓜子、鹵豆腐或者雞爪子之類的零食來吃。

礦山雖然偏僻,落後,業餘生活卻並不單調。工人俱樂部四樓有一個大的圖書室,夜裏總是燈火明亮。圖書室裏看書借書的人很多,卻照例極安靜。我從那裏借過《桃花扇》、《鏡花緣》、《荊棘鳥》、《飄》、《苔絲》等,也有張愛玲、鐵凝的一兩本小說集子。因為從前並沒有機會得到書看,所以也不知這些書名人名有什麼如雷貫耳。一個人值夜班時慢慢把這些書看完,隻覺如癡如醉,卻又並不能深諳其中的妙處。

父親的突然亡故

礦山新的生活溫暖而安定,我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我有了許多閑暇時光,也有了微薄的薪水,冬天來臨時,便買了毛線來,坐在床沿上學著給父親織毛線衣,以此消解我對於家鄉和親人的思念。來湘西快半年時間了,我還一直沒有回過家。山路崎嶇,迢迢路遠,回家鄉一趟是不容易的。

父親寫信來告知我哥哥的婚期,說家裏正請了木匠在為哥哥打製家具,讓我屆時請幾天假,回家參加哥哥的婚禮。

婚禮一切按鄉下風俗進行,禮節繁瑣,賓客眾多。父親母親既要大力鋪排又要盡力節儉,費盡心力操持,卻忙碌得十分高興。尤其是父親,他一看見我,就忍不住抿嘴會心而笑,是那種從柴山沼澤弄到大魚回來時的笑,是姐姐考上重點中學時的笑,是賣苧麻賣到好價錢時的笑,笑得那麼欣慰和滿足。我拿出我為他新織的毛線衣,他也依然隻是溫和地笑笑,忙碌得沒有時間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