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哥哥的婚禮返回礦山才一個月,我忽然收到由生產隊長發來的一封電報:“父病重,速歸。”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從礦山去常德的客車隻有淩晨四點半才有一趟。我苦苦熬到次日淩晨,漫漫長路趕往常德,再轉幾趟車回到南江。一到家,卻見院子裏已經搭起了靈棚,屋裏一片哀泣之聲。我這才明白隊長發電報給我之時,父親其實已經病故。原來,那年冬臘間,澧水流域暴發了流行性出血熱,父親亦不幸染病。父親病勢凶猛,轉了幾家醫院,最終醫治無效。父親一共住院二十多天,母親同哥哥日夜陪侍在旁,卻沒有發電報給我。他們總以為父親會好起來的。

那一年,父親才四十五歲。

我猛然跌進了痛苦與黑暗的深淵。那樣的痛苦與深淵是沒有底的,沒有地方可以安放自己的痛苦。我不明白我那健壯的、滿臉絡腮胡子的父親忽然就去了哪裏;不明白那個挑著滿擔毛穀子,在田埂上一步一步踏實行走的父親去了哪裏;不明白那個用老虎鉗拔下一根根胡子,栽在妹妹手心裏的父親去了哪裏。我瘋狂地想要尋見父親那張親切慈和的臉,想要他再次對我會心而笑。

可是再也不能了。

母親崩潰癱軟在床上。妹妹哭得一次次手腳痙攣。夜深人靜時,哥哥房裏不時傳來一聲聲壓抑的啼泣。

我看見我為父親織的那件灰色的新毛線衣沾滿了血跡扔在院子裏,混在父親其他的舊物中間在等待燒掉。母親說父親去住院時特意穿上了那件毛線衣,住院期間一直穿著它。

父親憐我性癡,不會隨機應變,不會乖巧討人喜歡,在姊妹中間他一直疼我最多。在我的記憶裏,就算我做錯了事情,打跌了東西,或是同妹妹打了架,父親也從來不曾對我有過怒目,不曾有過重言。父親是寧可餓肚子,也不喜歡吃煮得稀軟的米飯的,要是哪餐遇上了又稀又軟的爛粑粑飯,他會皺著眉頭將碗“砰”地頓在桌上,可當知得那是我煮的時,他卻會憐惜地看我一眼,笑一笑,默默地端起那碗爛粑粑飯埋頭吃,再也不作聲了。

在衛校讀書時,從鎮上到常德的班車也隻有淩晨四點半才有一趟。每次回家之後返校,都是父親半夜起床,親自送我到小鎮的車站。有一回端午節返校,恰遇狂風驟雨。半夜三更,天空漆黑一團,平原又風大雨大,雨傘幾乎難以撐開,撐開後也隻能逆風緊緊地橫貼在身子前麵,才能勉強不被狂風刮走。父親艱難地撐開雨傘走在我前麵,為我擋住了一部分,我才能勉強撐開雨傘亦步亦趨緊跟在他身後。緊貼身子的雨傘完全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根本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其他的任何東西,就隻能看見傘下父親移動著的那一雙腳。從南江到小鎮十裏路,我就是那樣費力用身子頂開雨傘,不辨方向,不識路徑,緊跟著父親的那一雙腳,一步一步走去的。到達小鎮的車站時,天還遠遠未亮。說車站,其實卻並沒有站,隻是小街的盡頭而已。我同父親蹲在街盡頭一家信用社的屋簷下躲雨,等車來。整個小鎮靜悄悄的,無有聲息。過了很久,對麵開包子鋪的一家人窸窸窣窣起床了。他們取下木門板打開鋪麵,當街倒洗臉水,又開始著手生藕煤爐子,和麵粉揉麵。可是車子卻總也不來。那天,因為風大雨大,車子整整晚點兩個小時,六點半才來。我是一到街角,就已經找到一間廁所換上了隨身所帶的幹衣服褲子,可父親卻依然是一身濕衣服,蜷在街頭又濕又冷。我幾次要父親先回去,一會兒車來了我自己上車就可以了。可是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不急,一定要等我上車之後他再回去。當我終於上車之後,坐在幹燥溫暖的車廂裏,看著父親重又艱難地撐開雨傘,再次走回風雨裏,便也忍不住淚水橫流了。因為父親那一去,又是頂風冒雨十裏路。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就是父親能留給我的最後一個深刻印象了。

我是多想能再將頭埋在父親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

新婚

返回礦山醫院的當晚,牛聞訊急忙來看我。他在我對麵的床上望我坐著,兩人都無話。他不知如何才能安慰我。一隻老鼠從窗台上躥過。我突然流淚,說:“我恨死老鼠了。”出血熱病毒是老鼠傳播的。牛點頭,說:“嗯。”他並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說那麼句無頭無尾的話,卻也不問。

日子一天天過著。病房裏收進一個四十多歲患敗血症的農村病人,送來時太晚了,高熱譫妄,胡言亂語。我到床邊給他打針時,他盯著我,兩個眼睛像要冒出火來。那是強烈的求生的渴望。然而我知道,他活不過當天晚上。那一刻,我心中淒惻難以訴說,真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