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病房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靜悄悄去世了。天還遠遠未亮,他的兒女們就在病房裏給他穿壽衣,在走廊上為他燒紙錢。為了不打擾其他病人,他們商量事情都很小聲,鞭炮也沒有放,也沒有哭聲,一切都是靜悄悄進行。此情此景,又令我悲從中來,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默默地淚如雨下。那幾位兒女在辦公室門前來往奔忙,都奇怪地望我,但也都不來打擾詢問。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明白,為何他們的老父親死了,大哭的卻是一個不相幹的值班護士。

下班後,在四人合住的宿舍裏聽孟庭葦的《誰的眼淚在飛》。那是一台小小的黑色的錄音機放在飯桌上,反反複複地唱。貓貓還不知從何處弄來幾朵潔白的梔子花,安靜地放在錄音機上。孟庭葦的歌聲翻山越嶺流落到這山溝溝裏,仿佛也有了言說不盡的委屈同蒼涼。我摁下按鍵,信步出去,在窄窄的山溝裏獨自遊走,望群山重重疊疊,無邊無際,想象力似乎也並不能比目光所及更遠,心好像是一個無底的空洞,無有東西可以填得滿,同時卻又滿脹著無處安放的痛苦與寂寞,找不到一個可以逃亡的出口。我真想像原始人那樣一聲長嘯啊,讓嘯聲穿破群山。山腳下漸次亮起幾盞昏黃的燈光,微茫寥落。我開始覺得催人老去也許從來就不是時光。

然而時光悄然流逝著,第二個冬天又再度來臨了。護士辦公室裏已經生起了炭火。亡父的痛苦在我心中慢慢沉澱,日子似乎又漸漸地變得安定而溫暖起來。

從長沙回來的外科醫生強說:“我在長沙讀書時,一到冬天,就開始想念家鄉炭火的香味。”我於是發現木炭火真的很香。他邊說話,邊坐在火盆邊削蘋果。他可以削完整個蘋果而皮不斷,然後將一整條蘋果皮圍在炭火邊。我不喜歡吃蘋果,就看著蘋果皮在火邊慢慢被烤焦。

土家族的小夥子猛子,是個麻醉師。他常常泡一杯濃濃的苦茶,坐在護士辦公室的炭火邊消磨那一個一個長長的冬日夜晚。他漫無邊際地閑聊著,用火鉗將炭塊碼成圓圓的圍城,炭灰裏的黑色炭粒被他一顆顆用火鉗夾起,扔進圍城中心的火焰裏看著它一點點燃燒。夜深了,他站起來說:“你們護士的晚班其實還不難熬,這不,都十二點多了。我走了,你收拾收拾也要下班了。”我也笑笑起身,抹桌子搞衛生,做交接班準備。

夜班安靜,病人皆入睡,唯燈火與我醒著。我看從圖書室借來的西班牙小說《上帝的筆誤》,看那個被確診為精神病的女病人,一點點揭露出精神病院的內幕,拯救出那些飽受疾病折磨的精神病人。這時,礦區裏那個因沒考上大學而精神失常的瘋子唐金山又從樓梯口幽靈一樣走上來。我苦笑,心想這個世界真荒唐,文中的女主人公、唐金山、我,到底誰才是上帝寫誤的一筆呢?

我看著蘭英同強戀愛,樓道裏幸福地進進出出。看著貓貓戀愛又失戀。看著慶玲也戀愛了,男朋友在外地,每見過一麵後,她就雙手抱頭仰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在腦海裏放電影。菊子還獨自一人,下班回宿舍,昂頭嘯歌。

牛總是隔幾天就來醫院一趟,輕輕敲響我宿舍的房門,邀我出去沿著礦區馬路散會兒步。兩個都是性格內向的人,因此常常都隻是默默散步,沒有什麼話說。也許真正的心靈相通,並不需要太多語言吧。我們沒有過狂熱的思念,也沒有為什麼事起過爭執。走在他的身邊,我總是感到溫暖,安定和親切。

有一天,他說,我們結婚吧。我說好,什麼時候呢?他說,要不明天就去登記吧。我說好。於是在商店裏買了些糖果,相伴著到各自的單位去開介紹信,然後再到鎮政府的民政辦公室做了登記。手續辦完之後,出來走到馬路上,他從兜裏摸出幾顆分發後剩下的糖果遞給我,在冷風裏笑著說:沒有婚禮,我們自己的喜糖,我們也吃一顆吧。後來才發現,我們登記結婚的那一天,原來是平安夜。

一直值班到大年三十,已經來不及在年前趕回家鄉去了。我在理發店新燙了頭發出來,外麵已經是漫天飛舞的雪花了。潔白的雪花一朵一朵飄落在我新燙的發卷上。我想起了安徒生的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想起我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女兒,想起自己已經是一個新婚的妻子,於是不再說話,隻將他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他也不說話,緊緊擁著我,迎著雪花,在寂靜的街道上慢慢走回我們的小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