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住了一年,母親又跟著我回到礦山。在礦山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挽著母親的胳膊一起去菜市場買菜,一起沿溪溝散步。在那些彌漫著果木成熟香味的秋日裏,我同母親一起坐在院坪裏曬太陽,織毛衣,看院子裏礦工們整理從山裏采來的金櫻子泡酒。我一邊織毛衣,一邊聽母親講述南江村同萬家坡的那些遙遠的往事,聽她講述她自己的童年,講述我的外婆,講述我的父親同奶奶。每逢那時,我的心境就總變得蒼涼而空闊,於是幹脆放下毛衣,將頭伏在母親膝上小憩,在像兒時一樣享受母親愛撫的同時,把一點酸苦的心事同一點小小的幸福,都悄悄咽進心裏去。
我多麼希望那樣寧靜的日子能夠天長地久。可是我知道不能。
母親確診為癌症晚期之後,要求我將她送回南江。她不願意再忍受疾病的折磨,最終背著我們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
她說,父親已經等了她十年了,她要去給他做伴。她已經夢見了父親在屋後竹林外的路上等她。
那一年,母親亦不過五十三歲。
母親的離世像刀子一樣插在我心上。我不知道塵世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安放我的痛苦。我本能地,一次次匍匐在大地上,仿佛隻有消失在故鄉的泥土的深處,才可消解我沒有照顧好母親的罪孽,才可以獲得永恒的安慰。
我一直以為我愛父親勝過於愛母親,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愛母親究竟有多深。
是牛同六歲的兒子,一次次奔到我身邊,將我拉回。
那是誰
母親去世已經十年了。這十年,無論是城市,鄉村,還是礦山,人們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我再回憶起我的童年,回憶起南江老屋的一切,回憶起同父親母親共同生活的經曆,仿佛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大地掩埋我的親人生命的痕跡,時光掩埋了我的創傷。對於在南江地麵上新出生的孩子們來說,這一切都不曾存在過,山川大地依然是創世之初的昭明寧靜,新生的嫩葉依然在金色的陽光裏舞蹈。
我常常想,我的童年,我生命中與父親母親有關的那一段,其實都隨著父親母親的離世,與他們同去了。從母親的葬禮上重新站立起來的我,已經是一個新的生命,新的自我。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已經活過了一輩子的人,是站立在了一個超越痛苦,超越生命的高度在生活。我看到了我生命的來處,也看到了我永恒的歸宿,這使我知道了如何去愛和珍惜,知道了如何去做一個紅塵中清醒而堅定的過客。
不久之前,妹妹從台灣歸來,我同她一起重新回到了家鄉的黃土路,重新站在了老屋的地基上。我們就像一對外出遊蕩多年的人,終於來到了生命的終點,又像是重新回到了生命的起點。老屋已經同萬家坡一起移民而拆除多年,地基上蒿草叢生,隻有父親當年親手砌的那半堵豬欄屋的紅磚牆還佇立在如血的殘陽裏。
那淡遠的山岡,那青蔥的田野,那從湖畔吹來的清涼的晚風,依然是我血脈裏最熟悉的氣息。那是我父親母親的氣息,是我爺爺奶奶的氣息,是我家屋頂上炊煙繚繞的氣息。它們就像是我前世的生命。我像熟悉我的生命一樣熟悉它們,仿佛這麼多年來我從未遠離。
一群暮歸的麻雀喳喳叫著撲進灌木叢。我仿佛還像當年車穀時一樣站在院坪裏。那夕陽還是當年的夕陽,離我那麼近,那麼親,我看見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母親,我同妹妹那咯咯笑著的童年,都在那慈愛的光裏朝我微笑著,隻要我一伸手,我就仍然可以同它們相握。
這時,村裏兩個小女孩從我家院子前的水田旁經過,指著我同妹妹悄悄說:“看啦!那是誰?”
2012.12.28初稿
2013.7.11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