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因為礦山效益不好,我以撫養小孩的理由申請到兩年息工去了廣州。安定下來之後,我將兒子同母親都接到廣州,依在廣州工作的妹妹一起住著。
妹妹租住的房子在一個小院的二樓,鄰居是妹妹廠裏的同事,一對山東夫婦。我們兩戶人家共有一個大的露天陽台,陽台的淺圍牆上種了一圈不知名的熱帶矮植物同許多白菊花。秋天的時候,矮植物枯萎了,白菊花卻像雲朵一樣一叢叢盛開。母親把菊花采下來,蒸熟曬幹做成菊花茶,等我同妹妹下班回家,她就給我們泡菊花茶喝。
於母親來說,在廣州小院裏依妹妹住著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稍許悠閑和寧靜的時光。也許母親心裏並不寧靜,隻是因為不用下水田幹活了,使她看起來比較清閑。我一直不喜歡在水田裏牛馬一樣幹活的母親,不喜歡為了錢發愁的母親。那樣的母親疲憊、粗糙、尖刻又鋼硬,對我們姊妹也嚴厲沒有耐心。我迷戀的是母親那些溫柔的,慈愛的,她能記得起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的那些時刻。而母親一生中最美麗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她做針線活的時候。
記得在我們姊妹都還小的時候,逢秋日雨水漣漣,不能外出下田幹活,母親便會打開堂屋兩扇木製的大門,深歎一口氣,說:“又落雨了,隻能在家裏掰指甲殼了呀。”然後卻吩咐我同妹妹去把她的紙樣籃子同碎布包拿來。我同妹妹得了那樣的指令,那是極高興的,立即飛跑入房裏去打開母親的紅漆立櫃,搭木椅取下那編得極緊密精致的紅漆小竹籃同一個小布袋。小布袋是用妹妹小時候穿過的一條開襠褲改製的,土棉布,紅色的幾何圖案。小竹籃同小布袋裏裝的都是母親的寶貝,她放在立櫃高處,不讓我們隨意翻動。
父親拿一頂鬥笠戴在頭上,扛一柄鋤頭大踏步出去田間看水,頭也不回。母親便拉一把椅子靠門坐著,把針線籃子同花布包放在腳邊,就著屋外的自然光線同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做她的針線活。奶奶也常於這時拉一把椅子在母親對麵坐著,做一些縫補的活兒。
母親於縫紉極有天分,她將一段花布攤開在床上,望著它左右端詳,思索比劃一陣,就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同理解合理裁剪,為妹妹縫製一條漂亮的背帶褲。可是母親並不常縫衣服,她做得最多的是鞋子。那紅漆小竹籃裏有一本大書,書裏夾著的全是母親用廢字紙剪的鞋樣子,有鞋底有鞋麵。母親每打開大書,都會略帶炫耀地指給我們看,告訴我們哪個鞋樣是外婆的,哪個是父親的,哪個是大舅的,哪些是我們兄妹的。一頁一頁翻過,一個都不會弄錯。我們姊妹的腳總在長,母親總會在這時候要我們蹺起腳放到她膝上,她好量著腳幫我們重新放一次鞋樣子。放過鞋樣子,我同妹妹蹲在母親腳邊,央求她給我們剪些小東西玩。母親拿剪刀隨手就可以剪一隻蝴蝶,一件小衣褲,或者剪一個小人打發我們。
花布包裏收藏著的則是一些碎花布同各色繡花絲線。母親不拿鉛筆畫圖樣,就可以在鞋墊上繡許多蟲鳥花卉,皆鮮活如生,雅致空靈。除了繡鞋墊,得空時,她還會在我們青布鞋的鞋麵上,繡一兩朵小花或是蝴蝶蜻蜓之類,任我們穿著出去炫耀,得意洋洋。珍蘭媽媽或者慧敏媽媽也會在這種日子裏來我家串門,央我母親給她們滾鞋口或是比較她們的繡花。每逢母親坐在大門口聽著雨聲做針線活時,她的性子就比平日溫和,神情也沒有做田間活時那麼疲憊。因此在那樣的雨天裏,能看著母親做針線活兒,我就覺得有無限溫馨,連屋簷下雨水沒完沒了地滴答聲也不十分討厭了。
而在那些漫長的冬夜,母親點著煤油燈,安靜地坐在床沿上低頭納鞋底的樣子則更加迷人。我常常在同姐姐妹妹於床上瘋鬧的間隙,看到坐到床沿的母親美麗的剪影而有一瞬間的發呆同癡迷。煤油燈下,母親沉浸在她的針線活裏,濃密的黑發齊及耳下,溫柔地向臉龐低攏了去,右手不時將針在頭發裏擦一擦沾點油,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們姐妹仨在床上瘋鬧得過了頭,母親就會笑著扭頭責罵我們:“不要瘋了,看花板都要瘋掉下來了。”那雕花木床是母親的嫁妝。床頂四周覆以木製的雕花帷幛,鏤空雕刻著喜鵲鬧枝的圖案,紅花綠葉相襯,顏色豔麗豐富,其中還鑲嵌有許多小片的彩釉玻璃。那雕花帷幛暗沉的華麗,正如納鞋底時母親的剪影一樣,貞靜幽密而讓人歡喜。那雕花的木板床,大概就是母親作為地主的女兒,最精致華麗的一件物品了。每逢母親那樣一罵,我就總忍不住要伸頭到床外,仰麵朝那搖搖晃晃的花板看一眼,要看它真的掉下來了沒有,要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花枝顫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