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當我老了(2 / 2)

人應該在老得不能動彈之前死掉。中國雖說是個講究養老的國家,其實對於老人常懷迫害之意。原壤老而不死,幹孔子甚事,孔子要拿起手杖來敲他的腳骨,並罵他為“賊”。書傳告訴我們,有將老人供進雞窩的,有送進深山餓死的。活到百歲的人,一般社會稱之為“人瑞”,而在家庭也許被視為妖怪。這裏我想起幾種鄉間流傳的故事。某家有一老婆子活到九十多歲,除聾聵龍鍾外亦無他異。一日,她的孫媳婦在廚房切肉,忽見一大黃貓躍登肉砧,搶了一塊肉就吃,孫媳以刀背猛擊之,悠然不見。俄聞祖婆在房裏喊背痛,刀痕宛然,這才發現她已經成了精怪。又某村小孩多患夜驚之疾,往往不治而死。巫者說看見一老婦騎一大黑貓,手持弓箭,自窗縫飛入射小兒,所以得此病。後來發現作祟者是某家曾祖母與她形影不離的貓。村人聚議要求某家除害,某家因自己家裏小兒也不平安,當然同意。於是假托壽材合成,闔家治筵慶祝,乘者祖母醉飽之際,連她的貓擁之入棺,下文我就不忍言了。宜城方麵對於老而不死的婦人,有夜騎掃帚飛上天之傳說,則近於西洋女巫之風,但究竟以與貓的關係為多,也許是因為老婦多喜與貓做伴之故。我最喜養貓,身邊常有一隻,我也最愛飛,希望常常能在青天碧海之間回翔自得,隻恨缺乏安琪兒那雙翅膀,如其將來我的愛貓能馱著我滿天空飛,那多有趣;掃帚也行,雖然沒有巨型蓉克機那麼威武,反正不叫你花一文錢。現在飛機票除了達官大賈有誰買得起。

當我死的時候,我要求一個安寧靜謐的環境。像詩人徐誌摩所描寫的他祖老太太臨終時那種福氣,我可絲毫不羨。誰也沒有死過來,所以誰也不知死的況味。不過據我猜想,大約不苦,不但不苦,而且很甜。你瞧過臨終人的情況沒有?死前幾天裏呻吟輾轉,渾身筋脈抽搐,似乎痛苦不堪。臨斷氣的一刹那忽然安靜了,黯然的雙眼,放射神輝,晦氣的臉色,轉成紅潤,藹然的微笑,掛於下垂的口角,普通叫這個為“回光返照”,我以為這真是一個難以索解的生理現象,安知不是生命自苦至樂,自短促至永久,自不完全投入完全的征兆?我們為什麼不讓他一點靈光,從容向太虛飛去,而要以江翻海沸的哭聲來打攪他最後的清聽?而要以惡孽般牽纏不解的骨肉恩情來攀挽他永福旅途的第一步?若不信靈魂之說,認定人一死什麼都完了,那麼死是人的休息,永遠的休息,我們一生在死囚牢裏披枷戴鎖,性靈受盡了拘攣,最後一刹那才有自在翱翔的機會,也要將它剝奪,豈非生不自由,死也不自由嗎?做人豈非太苦嗎?

我死時,要在一間光線柔和的屋子裏,瓶中有花,壁上有畫,平日不同居的親人,這時候,該來一兩個坐守榻前。傳湯送藥的人,要悄聲細語,躡腳尖來去。親友來問候的,叫家人在外室接待,垂死的心靈,擔荷不起情誼的重量,他們是應當原諒的。靈魂早洗滌清潔了,一切也更無遺憾,就這樣讓我徐徐化去,像晨曦裏一滴露水的蒸發,像春夜一朵花的萎自枝頭,像夏夜一個夢之澹然消滅其痕跡。

空襲警報又嗚嗚地吼起來了。我摸摸自己的頭,也許今日就要和身體分家。幻想,去你的吧。讓我投下新注,同命運再賭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