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解蔽(1 / 2)

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治則複經,兩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離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於使者乎!德道之人,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

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蔽於末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逢,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於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賢良退處而隱逃,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桀死於鬲山,紂縣於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諫,此蔽塞之禍也。成湯監於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監於殷紂,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呂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遠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視備色,耳聽備聲,口食備味,形居備宮,名受備號,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夫是之謂至盛。《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幹,其聲若簫,有鳳有凰,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齊是也。唐鞅蔽於欲權而逐載子,奚齊蔽於欲國而罪申生,唐鞅戮於宋,奚齊戮於晉。逐賢相而罪孝兄,身為刑戮,然而不知,此蔽塞之禍也。故以貪鄙、背叛、爭權而不危辱滅亡者,自古及今,未嚐有之也。鮑叔、寧戚、隰朋,仁知且不蔽,故能持管仲,而名利福祿與管仲齊。召公、呂望,仁知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祿與周公齊。傳曰。"知賢之謂明,輔賢之謂能。勉之強之,其福必長。"此之謂也,此不蔽之福也。

昔賓孟之蔽者,亂家是也。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勢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俗謂之道,盡嗛矣;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勢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此數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故德與周公齊,名與三王並,此不蔽之福也。

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於不道人而不合於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心知道然後可道。可道,然後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於道人而不合於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於知道。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嚐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嚐不滿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誌,誌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入;將事道者之壹,則盡;將思道者之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製割大理而宇宙裏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恢恢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雲,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見,其物也雜博,其情之至也不貳。《詩》雲:"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頃筐易滿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周行。故曰: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以讚稽之,萬物可兼知也。身盡其故則美,類不可兩也,故知其擇一而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