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解蔽(2 / 2)

農精於田而不可以為田師,賈精於市而不可以為市師,工精於器而不可以為器師。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於道者也,非精於物者也。精於物者以物物,精於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於道而以讚稽物。壹於道則正,以讚稽物則察;以正誌行察論,則萬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之危,其榮滿側,養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錯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則足以見須眉而察膚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粗理矣。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後稷獨傳者,壹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矣,壹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壹也。倕作弓,浮遊作矢,而羿精於射;奚仲作車,乘杜作乘馬,而造父精於禦。自古及今,未嚐有兩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則敗其思,蚊虻之聲聞則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閑居靜思則通。思仁若是,可謂微乎?孟子惡敗而出妻,可謂能自強矣,未及思也。有子惡臥而焠掌,可謂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虻之聲,可謂能自強矣,可謂能自危矣,未可謂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強?何忍?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聖人縱其欲,兼其情,而製焉者理矣,夫何強?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強也。仁者之思也恭,聖人之思也樂:此治心之道也。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安,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則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見寢石而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為後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蹞步之澮也;俯而出城門,以為小之閨也:酒亂其神也。厭目而視者,視一以為兩;掩耳而聽者,聽漠漠而以為哅哅:勢亂其官也。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牽也,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人不以定美惡,水勢玄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時定物,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決必不當。夫苟不當,安能無過乎?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卬視其發,以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氣而死。豈不哀戰!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而己以正事,故傷於濕而痹,痹而擊鼓烹豚,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而未有愈疾之福也。故雖不在夏首之南,則無以異矣。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惡乎止之?曰:止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王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製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製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以務象效其人。向是而務,士也;類是而幾,君子也;知之,聖人也。故有知非以慮是,則謂之懼;有勇非以持是,則謂之賊;察孰非以分是,則謂之篡;多能非以修蕩是,則謂之知;辯利非以言是,則謂之詍。傳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謂合王製與不合王製也。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邪?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直將治怪說,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案強鉗而利口,厚顏而忍詬,無正而恣睢,妄辨而幾利;不好辭讓,不敬禮節,而好相推擠,此亂世奸人之說也,則天下之治說者,方多然矣。傳曰:"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博聞強誌,不合王製,君子賤之。"此之謂也。為之無益於成也,求之無益於得也,憂戚之無益於幾也。則廣焉能棄之矣!不以自妨也,不少頃幹之胸中。不慕往,不閔來,無邑憐之心,當時則動,物至而應,事起而辨,治亂可否,昭然明矣!

周而成,泄而敗,明君無之有也。宣而成,隱而敗,暗君無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則讒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邇而君子遠矣。《詩》雲:"墨以為明,狐狸而蒼。"此言上幽而下險也。君人者宣,則直言至矣,而讒言反矣,君子邇而小人遠矣。《詩》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