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占卜記(短篇小說)(2 / 3)

我說,可我一不能拿刀二不能拿槍,連東西都看不見,能為寨主幹什麼呢?

他說,眼睛失明,反能遠觀千裏,手無縛雞之力,正可掌握萬馬千軍。

我說,寨主究竟要我幹什麼,請明示。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先生你什麼也不用做,隻管繼續做你的先生好了。

我在寨子裏呆了下來。每天我無所事事,四處轉悠。寨主說,你做得對,一個瞎了眼睛的人就是要無所事事四處轉悠的,這樣才會威風八麵。他的話讓我有些不快。後來我才知道他這人就這樣,說話直來直去。比如正在大宴全寨將士,他卻忽然說,你們盡管吃喝,我先去拉個屎。至於在女人身上用的那個詞,他也經常掛在嘴上。那些不雅的字眼經他一說,卻奇怪地有了氣派,好像他能點鐵成金。時間長了,我也就習慣了。或許,這就是他獨特的個人魅力吧。而其他人包括那幾個副寨主,明明文化程度不高卻偏偏裝出很有文化的樣子,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寨主被他們逗笑了,波瀾不驚地擺擺手。他可不是文盲,他文化高得很,喜歡讀《呂氏春秋》和《資治通鑒》,還經常站在山頭上吟吟詩。書記官趕快記下來,並組織人連夜抄寫,爭取第二天寨裏人手一份。

但每天這樣轉來轉去實在難受。主要是,吃人家的飯卻什麼也不幹,這種日子過幾天還行,長此以往我受不了。我跟寨主說,你總得讓我幹點什麼吧。

他說,瞧你急的,咱們先不妨坐山觀虎鬥,你瞧瞧山下,多熱鬧。

這段時間,一支外地流寇在攻打縣衙。流寇強行渡江,縣衙奮力阻擊,兩支軍隊把江水都弄渾了。江水的腥味順著大風飄蕩過來,寨主又開始在詩裏哀民生之多艱。山寨位於縣城北邊,毗鄰別縣。我聽一個小頭目說,這山以前可高了,山上的芭茅都長到天上去了,一隻螞蟻順著芭茅爬上去,咬到了哪位大神的屁股,大神一怒,把山劈掉了一半,現在,寨子就立在那刀口上。不過這個人後來被處死了。寨主說他蠱惑軍心。哪有什麼大神?寨主說,你看到過嗎?小頭目說沒看到。寨主說,那你不是在撒謊嗎?撒謊者死。他就被處死了。後來有人跟我說,如果那個小頭目說他看到了,就不會被處死了。我問這是何故。那人湊近我耳朵(他的嘴巴吹多了山風,冰涼冰涼的),說,寨主希望他說,對,我看見過大神,不過不是在天上。寨主會明知故問,在哪裏呢?這時他就應該說,神不在天上,他就是寨主您。寨主就會嗬嗬笑起來,用大手拍拍他腦袋,說,你這小機靈鬼。

流寇和縣衙隔江對峙。幾個月來,戰事沒有任何進展,但聽說那條江倒是被喂得又肥又壯,像一條大魚。老百姓沒糧食吃,盡可以吃魚。所以有個皇帝說“何不食麋鹿”也不是沒道理。山寨離縣城遠,附近的富戶還是挺多,寨主就經常派那幾個副寨主帶人去搶劫,把富戶變為窮戶。他們拿著刀槍火把,闖進去,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紙,念了一通,然後開始剝富戶的綢緞衣服。我有些奇怪,問負責照料我起居的小兵,既然搶劫對方,幹嗎還要文縐縐地念上一通文書?搶了不就完了嗎?小兵說,這正是我們山寨跟一般山寨不同的地方。寨主說,天地間有一部大論,凡事都要按照它來。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不能打沒有理論準備之仗。看來小兵也染上了之乎者也病。他說寨主是很重視理論的人,跟對方宣讀文書,就是要讓他知道,他觸犯了我們山寨之法,讓他心服口服。我說,他又不生活在寨子裏,怎麼知道觸沒觸犯山寨的法律?小兵說,寨主說我們的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誰不符合我們就打擊誰,消滅誰。我說,那應該讓全縣民眾都知道寨子裏的規矩。小兵說,對,你之見識已與寨主不分伯仲也。我說拜托了,你少來點之乎者也好不好?他一急,說話總算流暢了:有什麼不好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提高了自己的文化水平啊。

第二天,寨主找我去商量,說,如何讓全縣的民眾知道我們是為他們著想呢?

我說,當然要向他們宣傳了。

他說,還是請先生勞神吧。你說一句,頂得別人說幾十句。

終於有活幹了,我很高興。我按寨主的要求,把寨子裏的規矩按我的口氣說了一遍,讓人記下來。那幾天,寨子裏從上到下都在謄寫這份文件,忙得熱火朝天。寨主幹這些是很有—套的。其實有些規矩,我並不以為正確,但奇怪的是,當我用自己的調調複述一遍後,馬上也認為它正確得不得了。

寨主派人下山去散發傳單。他說,凡有人處,必有傳單。

在發布重要指示時,他也用上了文言。而他,用得是多麼恰到好處啊。

寨子裏熱鬧起來。小兵說,我寫的傳單很有用,很多人在看了我的傳單後,把村子裏的富人殺了,搶了錢財就跑到山上來了。寨子裏每天都喜洋洋的,大家唱歌跳舞,日子過得很快。寨主視察了一番,很高興。

這天,一個新兵找到我,說,先生你還記得我麼?我說我又看不見你。他說他是二頭村的胡雪飛啊。我說原來是你,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少爺嗎?怎麼跑到這裏來吃苦?他說哪裏哪裏,一點都不吃苦,他是自願來的,他把他那個老不死的爹殺了,把家產分了個精光,然後赤條條來了。我說你殺了爹,官府不抓你嗎?他說官府都自身難保了,還顧得上抓他?再說按照寨子裏的規矩,他根本不犯法,不但沒犯法,還立了功,現在,寨主就把他當成了先進典型,到處宣傳呢。

這個胡雪飛,倒是個有意思的人。那年,我經過他們村子,他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要刺瞎雙眼跟著我出來跑江湖。我說,你幹嗎要這樣?他說他很崇拜我。我笑了笑,說,我幹這一行是沒辦法,是聖祖先賢賜給我們瞎子一碗飯吃,你要幹這一行卻是自討苦吃。他說他情願吃苦。他爹知道後破口大罵,把他關了起來,又把我從村子裏趕了出去。沒想到這小子聽說我上了山寨,就把他爹殺了投奔過來。但願閻王爺不要把這筆孽債記到我頭上。

他說,如今,先生可要教我。

我長歎一聲,不語。

他說,總有一天,我的眼睛也會瞎的,那時你一定要教我。

我點點頭。

其實私下裏,我挺高興。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他一拍手,跳了起來,說先生你真好,我每天都會來看你。他拿過我的那兩枚銅錢,愛不釋手。

他說,全縣的人都知道我到山上來了,他們說,先生你原來在縣衙前麵擺攤,不過是掩人耳目。他們說,你已推算出當朝氣數已盡。

山寨的隊伍在短時間內迅速壯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起了多大作用。寨主的指示一律由我發出。議事的時候,寨主讓我坐在他旁邊。我私下裏跟他說,我什麼也看不到啊。但他說,這樣最好,什麼也看不見,便什麼都能看見。我知道,寨內的確不是那麼穩定,比如幾個頭領之間,關係微妙。小頭目和兵丁也都有些見異思遷。

尤其是二寨主和三寨主,最愛和寨主作對。寨主要這麼幹,他們偏要那麼幹。他們沒有認真考慮,完全是意氣用事。這讓寨主很傷腦筋。

原來,寨子本來是二寨主和三寨主的,寨主從外縣來投奔他們。但不知怎麼搞的,二寨主和三寨主像中了魔法一樣,不知不覺把寨內的主權全部交給了寨主,交出去後又後悔,他們私下裏議論是不是寨主在他們的酒裏下了迷魂藥。但話說出去了,就不能收回來,他們隻好忍氣吞聲屈居於寨主之下。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許還不算什麼,可沒過多久,寨主又把二寨主的夫人搶去了。當然,說是夫人並不準確,他們隻是訂了親,還沒圓房。此事寨子上下無人不知。那夫人雖是女流,卻不肯做女^,該做的事情,紡織、女紅、廚藝一概不會,偏愛舞槍弄棒研讀兵書,寨子裏議事她也時常在座。有天晚上,議事後夜宴,二寨主和三寨主都喝醉了,夫人不知怎麼就睡到寨主的床上去了。第二天,寨主把二寨主叫來商量,說你和夫人有名無實,我和夫人有實無名,現在如何是好呢?二寨主氣得罵他流氓。寨主說,你罵我有什麼用呢?如果能把夫人罵回處女,哪怕你大罵三天三夜,我也沒有意見。二寨主說叫夫人出來見我。寨主說,在沒個結果之前,她哪好意思出來見你?二寨主捂著胸口,說,我待她不薄,她為何要背叛我?寨主說,這樣沒有廉恥的女人,不跟你也是你的福氣,算我倒黴,把她承擔過來。二寨主恨恨而去。作為彌補,寨主後來到山下弄了—個絕色美女來配給二寨主。不過聽說寨主又在路上先把那女人幹了。他真是—個大俗大雅的人啊。

那天,當著其他幾個寨主的麵,他請我卜了一卦。我把銅錢搖了搖,摜在地上,一枚直接滾到了二寨主腳邊,另一枚滾到了三寨主座位底下。它們還在打轉,忽然從帳後走出一隊兵丁,撲上來繳了二寨主和三寨主的械,把他們捆綁起來,拉出去砍了頭。一股腥風灌進屋子裏,另兩位副寨主簌簌發抖。

事後我很奇怪,寨主並沒有跟我通氣,我也根本不知道帳後埋伏了士兵,可我的那兩枚銅錢卻好像長了眼睛。我也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我夢見兩個沒頭的人要我賠他們的人頭。

寨子裏漸漸變得平靜起來。這段時間,寨主忙於展覽和比賽。他究竟展覽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問身邊的小兵,他說是一些山下的窮人搶殺富人的宣傳畫。小兵說,你不知道那些窮人多神氣,大刀一揮,哢嚓,富人的頭就下來了。或者,一揮手,大家就衝進富人家裏,把他家的糧食分了,金銀寶貝、大老婆小老婆也分了,真痛快!還是當窮人好啊,什麼都沒有才能夠什麼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