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陝西岐山人,曾在《青年文學》、《延河》、《天津文學》、《青海湖》、《滇池》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現居西安。
徐小安覺得尊嚴成了問題是在上班以後。
上技校的時候,徐小安是月亮,同學們都是星星,徐小安整天被同學們捧在手心,尤其是被尊為校花的王小曼。
自然就把徐小安的脾氣捧壞了。
徐小安給同學們留下的印象除了學習成績好之外,就是口無遮攔,任性極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隻圖自己嘴巴痛快,完全不顧及他人的感受。
盡管,徐小安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對的。
也因為是在學校,技校也是學校。是學校就是讀書的地方,人相對地比較單純,沒有那麼多的想法;也因了徐小安學習好,其他的同學都不想補考,都還想著考試遇到難題時可以在徐小安的卷子上瞄上一眼或者得到徐小安一張關鍵的紙條。
所以相安無事。
徐小安也就不拿自己的毛病當做問題。
這樣的日子足足三年。三年時間還是過去了。徐小安畢業了,同學們也畢業了。分配時,一百分和六十分站在了同一個起跑線上,徐小安和其他同學拿到了一模一樣的畢業證。徐小安進廠當了工人,其他同學也都進廠當了工人。沒有了優等生和劣等生的差別,同為工人的其他同學就在徐小安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突兀地在徐小安的麵前挺直了腰杆。
王小曼更甚。
要是別的同學,徐小安或許心理適應的速度能加快一點,心裏也能好受一點。
偏偏就是王小曼。
穿上新發的粗布工作服,王小曼仍然不失校花的風采,仍然亭亭玉立。如瀑的長發雖然裹在工作帽裏,站在機床旁的王小曼依然漂亮得宛如一幅畫。緊挨著這幅畫的,當然是自以為是的徐小安。也許是工作服大了一號,縮在工作服裏的徐小安的身體就像技校旁邊莊稼地裏農民用來嚇唬鳥兒的假人,好像沒有軀幹似的,兩個空袖筒無風飄動。上技校的時候,王小曼經常利用上課的時間鑽入農民的玉米地,當然就見慣了這樣的假人。更重要的是,王小曼不隻見慣這樣的假人,更知道這樣的假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虛張聲勢。所以,當徐小安發現人們都向他投來嘲笑的目光時,徐小安馬上就明白了問題所在。徐小安像在學校一樣,很自然地衝著王小曼說,小曼,幫我重新領一件工作服。話音都落地了,王小曼卻沒有像原來一樣應聲而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隻是扭了扭腰肢,留給了徐小安一個婀娜多姿的身段和—個上翹的臀部。周圍的人們當然就笑了。徐小安的臉在笑聲中慢慢地變紅了。血紅血紅的。穿上了工作服的同學們儼然成了成人。成人當然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感情。更大的笑聲就像夏夜技校門前河裏的癩蛤蟆一樣,肆無忌憚而又恐怖之至。人們全然不顧昨日的“月亮”的臉龐已經由紅變赤,呈現紫色了。
剛剛進廠,一切都感到新奇。人們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不知誰喊了一聲“照相了”,人們一窩蜂地去了,王小曼也去了,隻留下徐小安一個人孤零零地僵在原地紋絲不動。
就在那個時候,徐小安真真切切地感到,尊嚴成了問題。
現實雖然殘酷,但記憶深處的甜蜜仍然曆曆在目。金秋十月曆來被譽為收獲的季節,玉米棒上的果實已經掙開了外衣,不知羞恥地向世界張揚著成熟。玉米葉卻像耗盡了全部的精力,已經退去了綠色的表情,而變得幹枯、頹敗。徐小安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王小曼拽進了玉米地。王小曼緊緊抓住徐小安的手,用另一隻手極力地開辟著道路。被動跟隨的徐小安那時候還不知道王小曼的妙處,臉上當然全是被動無奈的憤懣。三年前王小曼在徐小安的眼中,隻是一個永遠補考的花瓶。排名年級第一的徐小安對王小曼實在有點不以為然。盡管,王小曼在其他同學麵前驕傲得像公主一般而一見他就滿臉放光,並不失時機地露出巴結的笑容;盡管,王小曼每天主動為他打好飯菜而讓所有的男生眼紅。直到被拉進玉米地。徐小安被動地跟在王小曼後麵的時候,心裏仍然在想,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你可以令所有的男生拜倒在石榴裙下,想征服我,沒門。
就到了地中央農民紮的假人下麵。
王小曼不跑了,轉過頭氣喘籲籲地看著徐小安。和王小曼近在咫尺地麵對麵,徐小安還是第一次。王小曼的呼吸很自然就進入了徐小安的鼻孔,撥弄得徐小安的心裏癢癢的。多年以後徐小安曾經後悔過,如果當初就把王小曼“廢”了,也就不會發生那麼多的事了。後悔歸後悔,徐小安在和王小曼對視中,仍然不可思議地保持了鎮定。王小曼開始脫衣服了,脫得很慢很慢,眼光卻一直挑釁似的看著徐小安。秋天的衣服雖然比夏天多,但比冬天少。尤其是像王小曼這樣在穿衣方麵拿秋天當夏天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快就隻剩下了胸罩。徐小安沒有想到,被女孩子用胸罩象征性地遮在上麵的東西是如此的奇特、迷人。徐小安隻能不停地調整呼吸。
別脫了,有人。徐小安有些緊張。
王小曼看也不看隨風舞動的假人,那是假的,別看張牙舞爪,其實是在虛張聲勢。你和它一樣,王小曼冷笑著說,記住,你是第一個看到我裸體的男人,你要負責的。王小曼說完就開始穿衣服了,穿好衣服的王小曼把徐小安一個人扔在了假人旁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徐小安才自嘲地對著假人說了—句,每個人都有尊嚴。你、我,都有。我們必須保住自己的尊嚴。假人不知所措地隨風舞動,算做回答。
車間門口的笑聲尖厲、刺耳,徐小安不得不從遐想回到現實。現實是昔日同學都在圍著車間主任照相。長得五大三粗的車間主任被剛剛進廠的男女青工圍在了中間,滿是胡子的臉上掛滿了滿足的笑容。以往的時候,這樣的笑容隻能掛在自己的臉上,中間的位置也應該是自己的,才多長時間啊,徐小安覺得他被遺忘了。特別是王小曼,緊緊地挨著車間主任,頭都快要靠在車間主任的肩膀上了。就這樣,一張張笑臉被一次次定格,裏麵卻沒有徐小安。在學校的時候,徐小安最不缺的就是走到哪兒都是中心,他煩透了,總覺得沒有一點自由的空間。現在,空間有了,他才知道,其實在骨子裏,他是害怕寂寞的,他是喜歡被人圍在中間的。有些東西失去了才覺得可貴,徐小安想不起來這是哪個偉人說的,但這句話卻真實地體現了他現在的心情。不知不覺地,徐小安的腳步移向了車間門口。從機床邊到門口,距離很短,徐小安卻走了很長時間。以至於他剛紅著臉走到門口,人群就散了。剛才還擁擠不堪的車間門口瞬間就隻剩下了紙屑和瓜子殼。徐小安的臉就更紅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工廠對自己來說,真的是一個新的開始。
你,叫什麼名字?徐小安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抬起頭,看見黑粗而又高大的車間主任用手指著他。
徐小安。徐小安隻能回答。
徐小安?車間主任眼睛往天上翻了一下,似乎在腦子裏搜尋。車間主任的眼睛很快就移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顯然搜尋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徐小安,去,找個掃帚,把這打掃幹淨了。
血又一次衝上了徐小安的臉龐,他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發什麼呆?給你說話呢,聽到沒有?車間主任吼了起來。
在學校的時候,最厲害的老師也沒有這樣對待過徐小安。他們對徐小安說話,都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但車間主任不是老師。老師看到徐小安不高興了,最多搖一下頭,車間主任的眼睛卻已經瞪得像銅鈴一樣了。
給你十分鍾時間,十分鍾後我來檢查。要是打掃不幹淨,就把你退回技校去。車間主任說完。就走了,走得很氣憤,把路麵踩得“咚咚咚”直響。
徐小安是背對著車間的,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知道,身後,有不少眼睛盯著自己。這可能是徐小安自上技校以來,遇到的最不好解答的一道難題了——人生難題。人生難題不能計算。再複雜的計算徐小安也不怕,因為那裏麵有規律可尋。人生難題就不同了,沒有公式,沒有規律,無法可依,無章可循。要想破解,隻能以“尊嚴”為代價。憑什麼?憑什麼別人製造的垃圾要我來收拾?
質問解決不了問題,但問題卻已經在解決之中了。王小曼出現了,她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把掃帚,一聲不吭地掃開了。王小曼掃得很認真,沒有放過一個細小的果皮紙屑。但徐小安分明感覺到,王小曼掃的不是地,而是他的榮辱和尊嚴。尊嚴已經屢遭踐踏,但尊嚴不是誰都可以踐踏的。徐小安動起來了,發瘋地動起來了。他衝到王小曼跟前,一把推倒了王小曼,搶過掃帚玩命地掃了起來。巨大的飛動的塵土籠罩了徐小安和王小曼,當然,也掩蓋了徐小安的尊嚴,還有王小曼的眼淚。
學徒工的生活緊張、有趣。初進工廠,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當然,還有對以後生活的憧憬。車間進行了師徒自由搭配活動。進了廠,就要分配一個師傅,原來是車間分的,分到誰就是誰,沒有挑選的餘地。後來,車間搞了承包,相對地有了一些自主權。分配政策也就鼓勵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對原來的徒弟安排,一些老職工就不願意了。因為,徒弟的好壞,直接和效益掛起了鉤。有意見的人多了,車間就不好強迫了,就在這次技校生分配中搞了個新花樣:師傅可以挑選徒弟,徒弟也可以選擇師傅。而且,不像原來一樣,對著花名冊瞎蒙,而是師傅徒弟麵對麵地觀察、交談,然後作出選擇。
新分配的技校生的目標不約而同地對準了李勇。李勇是發動機車間裝配工段的裝配技師,不但是聞名全廠的技術骨幹,而目人長得帥氣。當初上裝配理論課的時候,學校曾邀請他作過演講。身著一套嶄新工裝的李勇一站在講台上,就讓好多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沒有了呼吸。那英姿颯爽的帥勁兒,使同學們對工廠生活產生了無限的想象。當然,也對李勇本人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向往。活動剛開始的時候,李勇自然就成了活動的中心。不到半個小時,圍在李勇身旁的學徒工才慢慢散了。因為,李勇很快就選好了自己的徒弟。不用說,這個百裏挑一的機會無可爭議地留給了王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