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星座”行動(2 / 3)

繞過墳地跳出溝外,從一排豬圈間穿過來到村西邊一排房後,有間北房簷下有個氣窗。窗下是個麥秸垛,麥秸垛頂上糊了泥,下邊掏了個洞,是放羊的孩子們躲雨時掏的。宋明通拍拍鄧智廣的肩膀說:“你就呆在這兒。趴在垛頂上能看到窗子裏的動靜。我們在這屋裏跟偽區長見麵。”尚武說:“要是一切正常,你就呆在這兒別動。萬一看見出了意外,那你就……”鄧智廣搶著說:“我就進去救你!”尚武說:“要是我倆都對付不了,你能救嗎?你的任務是一刻別停,馬上跑到大李莊找武工隊長報告。”宋明通又交代說;“這兒道你熟,穿過豬圈,跨進道溝,順著道溝往東南走就是大李莊!”說完領著尚武繞過西牆,轉到前邊去了。

鄧智廣爬上麥垛,窗戶紙本來就是破的,往裏看並不困難。隻是那房老了,草頂全朽了,剛一伸頭就落進一脖子草屑,頭上還粘了些蜘蛛網,網上粘的小蟲嗆得鄧智廣想打噴嚏。他不敢出聲,用手硬捏著鼻子,把噴嚏憋回去,憋出兩行眼淚一身汗。想罵還沒罵出來,前邊院裏有腳步聲了,推門進來兩個手裏提著匣子槍、穿著偽軍裝的人。隨後兩個穿長袍的人並膀進來,正是尚武和楊東河。楊東河吩咐了兩句,提槍的人退出了屋子,宋明通進來笑著說:“快請坐,快請坐,都不是外人。”尚武和楊東河謙讓了一會兒,在八仙桌兩邊坐下。鄧智廣隻能看見兩個人的背影了。楊東河說:“宋鄉長,你是主東,你也坐呀。”宋明通說:“我給你們燒水沏茶,你們先談。”

看到尚武說的“重要人物”就是楊東河,鄧智廣暗自發笑。前任偽區長姓鄧,是鄧智廣的本家,他利用這關係進過據點。當時楊東河是本鄉的偽鄉長,他早已認識。楊東河自己沒多少田產,哪裏來的這麼多錢買官做,一直是個謎。

(楊東河的身份,幾個人給我介紹的都不一樣。有的說他是經過我方爭取,秘密參加了抗日的。鄧智廣則說他是奉我方之命擔任偽職的。連買官的錢都是八路軍出的。“文化大革命”後,楊東河還健在。以離休幹部的身份,安然養老,培養盆景出了名。我去看他,他隻請我看他的盆景,問及往事,他推說已經記不清。)

尚武和楊東河見麵後,先用“場麵上話”互相客套了一番。楊東河讚揚尚武堅持在本地抗戰,給老百姓帶來希望;尚武表揚楊東河為八路軍買藥品、買地圖、送彈藥等成績。說到這裏小鄧走了會神兒。兩批藥品和地圖都是他從宋明通手中接過來,送出馬腰塢,交給敵工科的。誰也沒告訴他這些東西是誰給弄來的。他問過尚武,尚武說:“上級隻叫咱轉送,沒交代來路,我能問嗎?”原來尚武什麼都清楚,隻是瞞著他。他有種不被信任的委屈感。等這走神狀態過去,屋裏人已經喝著茶談到主題上,並且談了一段了。

他們在談石原等三人的各自特點。據楊東河介紹(宋明通不時替他補充):這三人對付起來都有點紮手。石原除偶爾跟著劉雙喜去撈財,平時隻在炮樓和土圍子之間活動,不肯到離據點遠的地方去。天一黑鑽進炮樓,天塌了也不再出來。楊樹林更小心,根本不出土圍子,辦啥事都叫他表弟朱強治出麵聯絡,他自己從不在馬腰塢大街上露麵。在據點裏行動坐臥,手裏都托著支二把盒子,搬開保險機,槍口朝上,托在胸口前。他有事都交手下辦,不直接到別的偽軍部門。打牌也是把人請到他屋裏去打,他不到別人屋裏去。

三個人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劉雙喜。搶掠成性,幾天不到外村“清鄉”,就過得沒滋味。集團行動,全副武裝。而且是窩子狗,剿共班單獨幹,除去石原,不與別人合夥。

話說到這裏,他們停了一下。鄧智廣脖子早累酸了,就趁機躺下來休息。過了好久,再抬起頭來看,人家改成三人把頭湊在一堆小聲嘀咕了,一點聲音傳不出來!

過了頓飯工夫,三人站起身。楊東河向外伸伸手說:“你們先請,等你們出了莊我再回去。”尚武和他握握手,在宋明通伴隨下推門出來。他倆轉到房後,鄧智廣溜下麥垛,一同從道溝走出莊外。宋明通送到墳地旁才停住腳,看著他倆走遠。

回來的路上,小鄧就給尚武提了意見:

“你對我不信任,不尊重!”

尚武奇怪說:“我沒有對你不信任、不尊重的地方啊!”

“你叫我取藥品,取地圖,我都完成任務了。我問你那些東西是誰辦來的,你騙我說不知道,可是你跟楊東河一見麵就表揚他這件事。今晚要做什麼,你事先也不告訴我,分配工作時你才說要見楊東河!”

尚武說:“我也有上級,也有紀律,有些事我不跟你說是為了保護你。絕不是不尊重你。不過我也接受你的意見,以後執行任務前盡量多向你介紹情況。”

“你們三人前邊說話還讓我聽到,後來就咬耳朵了,為什麼不能叫我聽見。”

“馬克思在天作證,是怕外人聽到我們才咬起耳朵來的。你即使不提意見,我也打算告訴你。”

“你不主動說的,我絕不打聽。”

“對,這回是我主動說的,我們在研究拿哪個小子先開刀影響最大,怎樣動手才有把握。”

“結論呢?”

“先從高麗棒子開刀。他跟鬼子關係最近,是比鬼子低比漢奸高的二鬼子。鎮壓他就往鬼子的心口插了一刀,有利於鼓舞群眾抗日信心!但他狡猾,輕易不肯離開炮樓,現在睜大眼睛找他的空子。”

“怎麼找法?”

“這個任務交給了楊東河。見五逢十你都要去趕馬腰塢的集。到那裏找咱們的老關係去,有消息楊東河會告訴他。”

聽到又給他任務,鄧智廣怨氣全消,立即把小筐找出來,並到村裏打聽大娘大嫂們,誰有雞蛋、線穗子要賣,他義務幫忙替她們趕集去。——平年月大娘大嫂們賣雞蛋賣線絕不肯叫別人插手。但安上據點後她們不敢去趕集了,都托男人們給帶去賣。小鄧自己找上門來,大娘大嫂就連拍巴掌帶喊娘的把他從頭誇獎到腳,說隻有八路軍裏才出息得這樣的好孩子。逢集的日子鄧智廣就挎著她們的雞蛋和線穗到馬腰塢去找老關係劉四爺。

這位劉四爺,我在《據點》也介紹過,這裏不再多講,隻說明他的職業是收稅就行了。買賣牲口要上交易稅,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製度。清朝時縣太爺嫌派人收稅太麻煩,就找富戶承包。承包人一年打總交給縣太爺多少銀子,就算了賬。至於他能收到多少,不再過問。這是個掙錢的買賣,地主富商要拿賄賂、打關節才能包到手。大承包戶包下全縣的,不可能跑遍全縣去收稅,就再分包下去。以縣城為中心,東西南北四鄉,各包一片。分包戶也是富人,受不得辛苦,集市多被幫會把持,跟黑社會沒點關係稅收不到還搭上人命。他們就再雇用與幫會有瓜葛、又會看牲口的人替他們收稅。成三破二,取十分之一的辛苦錢給收稅人。劉四爺懂獸醫,替拉杆子的看過馬,跟江湖黑道都能說得上話,是位理想的人才,就同時被幾個二包戶雇用。幹這個比當獸醫收入可靠,收稅成了主業,收起了獸醫的招牌。這種包稅製度並沒隨著清朝皇帝退位而作罷,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一直沿用。換了漢奸政府,這製度也沒換。八路軍初到開辟根據地,一時顧不上這方麵的改革,劉四爺成了幾朝元老。除去黑社會外,又結識了八路軍和偽組織中的朋友。

(這位劉四爺我見過,跟我父親還有點交情。那時他已是近五十歲的人了,騎著個小毛驢,趕了東集趕西集。碰上生人擺攤作買賣,他還跟人家“轉春”。他教給過我幾句“春典”,我全忘了,隻記得煙袋叫“吊山勾”。他應我爹之邀,為鄰居的牲口看過病。用了他拿手的醫術“火燒戰船”。要人買十斤白酒,一床破被。他吃飽喝足,把牲口死死的拴在樁上。拿酒把牲口毛皮全沾濕,劃著火柴往牲口身上一丟,牲口遍身起火,嚇得連叫帶掙紮,等火勢燒旺,趁熱把破被往牲口身上一捂,不一會牲口滿身大汗。他說:“病好了!”便拿起燒剩的酒告辭回家。第二天那牲口的病果然消失,隻是弱得站不起來。他不收費,但帶走了八斤酒。比一般請獸醫的診費隻多不少。)

鄧智廣趕了兩個集,都沒得到什麼情報。也有收獲,每集劉四爺都請他吃四兩包子,喝一碗甜沫。

楊東河接受尚武給的任務,過了半個月還沒有進展,正苦於無從人手,也是天意,楊樹林的表弟兼護兵朱強治到偽區公所來了。

據點裏的人很少見到楊樹林,但沒人不認識朱強治。他名義上雖隻是個護兵,但比那些分隊長、中隊副之類香得多。一來他是楊樹林的表弟,楊樹林大小事都由他操辦;二是這小子在東北上過學,會說幾句日本話;三是他的派頭比楊樹林不低。他在沈陽長大,一舉一動學日本人。從來不穿中式便衣,總是穿一身協和服,戴頂戰鬥帽,花錢買來雙日本水襪子膠鞋。說話總故意夾幾句日本話。其實他爹在沈陽不過就是個飯館跑堂。他體格瘦弱,國民高等學校畢業後,上不起大學,又沒找到職業。挑“滿洲國國兵”也沒挑上,在東北管這種人叫“國兵漏”。按“滿洲國”的規矩,“國兵漏”都要當幾年苦工,名曰“勤勞奉仕”,實際是無償勞動,而且專幹修公路挖戰壕之類的苦活。他受不了這個罪,聽說表哥混上了官,就回鄉投奔楊樹林。楊樹林叛變不久,沒有自己的親信,正需要這麼個人作幫手,格外的恩寵他。他正式職務是護兵,楊樹林不在場時,據點裏的為討好都稱呼他“隊長補”。這也是句從日本職名中抄來的“協和語”。

朱強治這天態度格外客氣,對楊東河說:“家表兄請您吃便飯,有點小事相商,請千萬賞臉。”楊東河連連稱謝,趕緊叫人到街上現買了兩簍當地土產“鹽薑芽”。把簍裏的鹹菜倒出來留著自己喝粥用,翻開箱子找出存著的二兩西口土裝進去。

楊樹林身穿長袍,麵帶笑容,手裏托著駁殼槍來迎接他。

楊樹林在自己屋中桌上擺了四樣菜,打開一壇酒。除去朱強治,沒叫別人侍候。一見鹹菜簍,楊樹林高興地說:“謝謝了,我就愛吃這口小菜,叫他們拿個碟來,現在就嚐兩塊。”楊東河也不吭聲。說著楊樹林一手持槍,一手打開簍蓋,用鼻子聞聞,覺得味道不對,伸進手一摸,還有層油紙包著,就看了楊東河一眼。急急捅破油紙沾了點在指頭上,放進嘴裏舔了一下,臉上頓時像開了花般笑得嘴往上彎眼往下墜。這時朱強治拿了小碟來,楊樹林說:“這鹹菜還是留著就粥喝吧,碟放在這兒沾醋用。你去幫著整菜,我跟楊區長說幾句話。”把朱強治支走後,楊樹林把椅子拉近楊東河說聲:“這麼重的禮,無功受祿,叫我寢食何安呢?”

楊東河說:“您知道我不用這個,說實話,這也是別人托我辦事送我的。我留著沒用。就別讓它出咱楊家門了。”

楊樹林說:“今天是我有事求你,哪有反叫你破費的道理?”

楊東河說:“你有事不找別人找我,說明你沒拿我當外人,還說誰求誰嗎?什麼事你盡管說。隻要我辦得到,我會盡力。”

楊樹林說:“說來事情不大。小事一樁。我這個表弟是我舅舅的孩子,在這裏給我當跟班,家裏不富裕。正好過兩天有人到沈陽去。我想給他家帶點東西,無非是棉布、香油、黃豆之類的粗玩藝兒。我沒法替他去辦,他人生地不熟,您是一區之長,又是本家,就想請你幫幫忙……”

楊東河說:“您說多咱要吧。”

楊樹林說:“就是今明兩日,那人後天就上火車。不過,人嘴兩扇皮,別拿到據點來,省得有人說閑話。”

楊東河說:“這好辦,明天是集,我叫人頭晌辦好放在西街鄉公所。他什麼時候進城,神不知鬼不覺,從鄉公所拿了就走。”

楊樹林滿臉堆笑說:“好,好,這錢麼咱隨後……”

楊東河打斷他說:“您跟我外道是不是。這一句話的事,就不給我個講交情的機會嗎?”

楊樹林忙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一會熱菜上來了,楊樹林勸酒。楊東河說:“我在理,煙酒不動,我心領吧。”楊樹林笑道:“老兄,你還挺守紀律啊,好,好。”

楊東河像聽到一聲炸雷,頭頂轟的一聲。(當年在別的根據地怎樣我不知道,在魯北根據地,地方幹部、敵工幹部都煙酒不動。是條不成文的紀律。)

楊樹林看出楊東河有點緊張,把手中槍放在腿上,笑道:“這話沒別的意思。我剛過來時,也是煙酒不動,常了,既要應酬,心情也不好,就墮落了。見到你堅持不變,有點自愧不如。咱們都是從那邊過來的,我才說這知心話。”

楊東河夾了兩筷子菜慢慢嚼著,轉了一下心眼。端起他麵前的酒杯說:“謝謝您的誠懇,我敬您一杯,我也破戒陪你一口。”

楊樹林笑著舉起了杯。楊東河陪著抿了一口,放下杯說道:“您既然對我推心置腹,我也跟您說幾句知心話。我的事不用瞞您,我本是做生意的,日本人一來,買賣黃了,這才回家務農。因為認幾個字,根據地時選我當了抗日鄉長。這是不脫產的,您知道。我也沒條件入黨。八路軍撤退我犯不上拋家舍業跟他們跑。皇軍來了,村裏的事還要我出麵維持,又當了這邊的鄉長。這在那邊就掛了號也算漢奸了。到了這一步,背著抱著一樣沉,我就索性砸鍋賣鐵,花錢捐了這個區長當。無非將本求利,藉機會撈兩個錢。以後好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到外鄉混下半世去。可從剿共班的人,高麗翻譯眼睛看來,我在八路軍那邊幹過,總有點另眼相待。我混了個兩頭不是人。覺得頭上總懸著兩塊大石頭,從哪一邊掉下來都能把我砸爛。您有學問,又比我先走了一步,我想求你指點一條明路!”

楊樹林盯著楊東河的眼瞧了好久,看得楊東河心裏發毛,臉上極力鎮靜。

楊樹林雖然喝了點酒,但頭腦一點也不糊塗。他拍拍楊東河的大腿,笑了笑說:“你不是要說心裏話嗎,我就直截了當。一,我當了俘虜,不投降就要挨刺刀。我沒那個種,叛變了。既叛變也就不幻想再得那邊的諒解。也就得幹點事取得鬼子信任。二,鬼子不會永遠占領中國,我為他幹事不能不留後手。日本垮了,天下可不一定就歸延安。共產黨對叛變的人絕不寬大。可是天無絕人之路,此地不容爺,自有容爺處。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隻要別人不拿我的腦袋買自己的命,我也不趕盡殺絕。別說你沒什麼形跡可疑之處,就是有,我也睜一眼閉一眼。咱也搞個統一戰線嘛。朋友之間可利己不可損人,不然,我這槍子也不吃素。”

楊東河說:“高論,高論。”

楊樹林說:“據點裏也有人把我視作眼中釘,時時想擠掉我。在皇軍那邊告我的黑狀。這方麵我倆要同舟共濟。”

楊東河說:“有用我處,你盡管說。咱姓楊的講的就是個義字。”

“我就勸你多個心眼。劉雙喜是個狼,石原是個鬼,這兩人無恥無義,靠賣別人的腦袋發家,你要多加小心。發現有什麼動靜,及時給我通個氣兒。咱們也來個聯防製度。”

楊東河滿口答應,告別而去。臨走告訴楊樹林,隔一天叫朱強治到鄉公所拿錢和糧。

楊東河以為楊樹林與劉雙喜之間狗咬狗的鬥爭,是互相在日本人麵前爭寵,正可利用。

前邊說過,劉雙喜在舊軍隊當過小軍官。魯北這片地區,地少人多,幹旱缺水,遇到災年就要外流逃荒。一沒文化,二沒技藝,在軍閥混戰年代,最好找的出路就是吃糧當兵。一個人在某個部隊站住了腳,後來的堂兄表弟三叔二大老爺就來投奔他“補個名字”,在這種部隊裏侄子當排長,叔叔當班長,帶著一群外甥內弟混糧吃的現象很普遍。“七·七事變”以後,京津附近的部隊通過山東往南方撤。撤到家門口,劉雙喜就跟幾個老鄉商量:“這東洋人可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樣這個仗不是三天兩後晌能打完的。咱們跟著退到哪裏算一站呢?”商量結果,幾個人拖著槍裝作掉隊,就結夥留下了。那時日本軍隊還沒到達鐵路兩側,中央軍已經退到了黃河以南,八路軍在山西作戰還沒東進,魯北大地既是權力真空,土匪武裝就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成堆地冒了出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就拉起個“團兒”。頭子姓張就叫“張團”,姓李就稱“李團”。也有以頭子的外號諢號作團號的,如“胖娃娃團兒”,“崔小辮團兒”。劉雙喜也拉起一個團來,自稱“喜團兒”。此地拉杆子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在本鄉本土隻向駐地攤派糧款,不明火執仗綁票。因為十裏八村都有理不清的親戚關係,也不興在本縣采花問柳。做大買賣要到外鄉去。(一般的是到膠東半島,膠東人航海、從商的多,而且是僑鄉)。雖說是“兵匪一家”,到底還是兩個行當,隔行如隔山,劉雙喜不懂黑道的規矩,剛拉起團來又急著撈財買槍,竟綁了西鄉聚源燒鍋的票,綁的是東家小姐。東家賣了田地把姑娘贖了出來,已不是完璧,姑娘羞辱難堪,在回家的路上就跳河自盡了。此事傳播開來,連黑道人也把劉雙喜視為畜生。楊樹林是西鄉人,在他還沒摸槍杆時就對劉雙喜極為鄙視和反感了。

楊樹林也算書香門第,本人在省立師範畢業後曾作過小學校長,參加過救亡宣傳。他想參加抗日,但看不起共產黨領導的隊伍。說是國共合作,誰保證不會再翻臉?要當兵還是當中央軍,牌子正,裝備好。這樣,台兒莊大戰時,他就南下投中央軍,走到半路,碰見一群從前線回來的年輕人,說中國軍隊取勝後已經迅速南撤了。他們投軍撲了空。他又隨眾人打道回府。走到沂蒙山麓,被從西邊開來的115師部隊發現。問清他們的來路之後,部隊首長熱情地接待了這些年輕人,跟他們講了國際國內形勢,共產黨的政策,紅軍整編為十八集團軍後的抗戰任務。一席話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就自願參加了八路軍。

為了開辟敵後根據地,分出一部分隊伍進入魯北。要找些當地人作骨幹,楊樹林被選中,一到魯北就當上了區中隊的隊長,戰爭殘酷,傷亡大,晉升快,到1940年他就當上了一個縣大隊的副隊長,按習慣人們叫他楊營長。

1942年,戰爭重點移到敵後,敵人兵力增加,戰鬥頻繁而殘酷。在一次戰鬥中他受傷被俘,開始表現得也還蠻有氣節。敵人威逼利誘他都挺過去了,一天夜晚把他和另外四個人押到山溝中,令他們站成一排,喊道:“最後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三分鍾之內,投降的向前三步走,時間一到,立即開槍!”他們互相看看,誰也沒有動搖,楊樹林絕望之餘反覺得結束受折磨的日子是個解脫。一個過四十歲的老營長帶頭喊起了口號。聲音很慘烈。他也不顧一切跟著喊。剛喊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四字還沒喊出來,敵人排槍響了,全被打倒在地。日本兵又走上來每人頭上補了一槍,惟獨沒對楊樹林補槍。楊樹林還奇怪自己怎麼意識這麼清楚,兩個日本兵把他架了起來,幾乎是抬著把他拉回了據點牢房中。回到牢房,看看原本擠都擠不開的草鋪如今空曠冷清,隻有他一個人還活著,他後怕得哭了起來,覺得千幸萬幸,剛才要是死了,沒有哪個中國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記得他!這是再世為人了。撿回來的這條命他不打算再扔掉,對自己說:“我死過一回,對得起良心了。認了吧,認了吧,隻當以前的楊樹林死了,從今而後活著的是另一個人!”當鬼子再次提審時,沒費多少話,他就交代了在八路軍中的職務、幹過的事情,在“自新狀”上簽了名,宣布“投入和平陣營,願為大東亞共榮圈效忠”。

日軍為他開了歡迎會,山崎部隊長在會上坦率地說:“為了不傷楊先生的感情,任命他為‘憲兵工作隊隊長’,隻負責內勤研究工作,不強迫他直接參加火線戰鬥。武裝配合皇軍戰鬥的任務由剿共班承擔。希望他們密切合作……”當場介紹他與剿共班長劉雙喜握手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