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而作
得勝回頭
抗戰勝利45周年時,去看了幾個老戰友老鄉親。其中有我為紀念抗戰勝利40周年而作小說《據點》中寫過的本家鄧智廣。此人年輕時本也爽朗大方,年邁之後卻變得牢騷滿腹,絮絮叨叨。因為我小說中把他寫得不那麼英武壯烈,頗有點不平。他說:別以為你寫了幾篇小說,就自以為有多大才氣。小說這玩藝誰不能寫,不就是把瞎話編圓了寫到紙上嗎?別說你,劉紹棠比你強不強?人稱他“神童作家”。叫我看是他命好。我在報上發表處女作時才十三歲,發表以後根據地好多報紙都轉載,連新華社都根據我的文章改成報道,發往了全國。可就沒人叫我“神童”。為什麼?就是命不好,沒有機遇。
說著他從抽屜裏拿出兩張發黃的用土紙油印的小報。上邊確有兩篇署名鄧智廣的文章。他拿得那麼方便,可見是放在手頭,每天都要翻閱。老年人的懷舊情緒可以理解。我接過來認真地讀了一遍。
頭一篇是新聞:
本報通訊員報道:作惡多端的馬腰塢據點日軍翻譯、朝鮮民族的敗類石原一,昨日前往縣城途中為我軍武工隊抓獲。抗日政府根據其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並在馬腰塢、何家寺等據點張貼布告。
布告原文如下:(下略,他抄的是布告原文)
第二篇是通訊,署名仍是鄧智廣:
馬腰塢敵首、鬼子部隊長山崎燒殺成性,垂死掙紮,亡我之心不死,趁我軍民麥收之際,調動大批日偽軍,於1943年4月13日深夜,以閃電戰方式突襲我平北八區根據地,企圖消滅我武工隊,借機搶糧。我抗日軍民早有準備,埋伏在敵必經之路,將敵誘入我包圍圈。戰士們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展開白刃戰,一舉殲滅偽“憲兵工作隊”、“剿共班”等漢奸組織。主力部隊猛虎營乘勝出擊,在起義人員配合下,全殲據點鬼子漢奸留守部隊,日軍中尉山崎、特務機關長林畏罪自殺,鐵杆漢奸劉雙喜被擊斃,一舉拔除馬腰塢據點,叛徒楊樹林畏罪潛逃,正在搜捕中。至此“獵戶星座”行動獲得完滿勝利……
我看完說:“寫得不錯,確實不錯。以後怎麼沒在寫作上發展,幹起行政來了呢?”
“運氣,機遇,一句話,命不好!過去沒趕上點,近來征集抗戰史料,我複印後寄去,他們還是不發表,編文集也不收。”
我說:“為什麼?”
他說:“不好說,說也說不明白。當年上級叫我這樣寫,現在又認為這寫法不確切!”
我沒把這當件事。過些天我去看望鄧智廣當時的領導尚武,無意中談起鄧智廣的牢騷,他笑笑說:“當年這文章是我叫他寫的。今天文史部門來征求意見,也是我主張不要發表和收入集中。他的意見我知道。”我問:“為什麼不能發?失實?”他說:“同樣一件事,同時參加戰鬥的人,每個人談的都是事實,都合乎邏輯,可是湊在一塊再看,卻互相矛盾,疑問百出。”我奇怪地說:“要是當事人都談不準確,天下還有可信的史料嗎?”他說:“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製定‘獵戶星座’計劃我在場,戰鬥我參與指揮,確實取得了預期勝利,看起來一切都順理成章。可細究起來,又沒一件事是按我們預料的實現的……”
這段談話,反勾起我刨根問底的欲望。但他不談。他說:“你實在要想白搭工夫,刨根問底,我開個名單,你去找他們調查。你在那地區工作過,這幾個人你都認識。”
他交給我一個名單,我在兩年間陸續造訪,還意外地找到了名單以外的知情人。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之際,歸納各家所言,梳理記錄成篇。為免爭議,不標紀實,取名《“獵戶星座”行動》,混充小說麵世。
一
鄧智廣寫的事,發生在1943年春天,也就是小說《據點》所寫的事件之後三四個月。
“馬腰塢”這個地名,我在《據點》裏寫作“馬蜂塢”。我弄錯了。“馬腰”指該村地形,“塢”是“船塢”。明朝時這裏有條大河,通舟楫。後來河水改道,有沙無水,沿岸村莊還保留著舊名。馬腰塢,想來是船舶集中之處。這村較大,有市集。八路軍開辟根據地,軍分區機關駐在此鎮。
1942年冬季,兩萬多日軍,四五萬偽軍,號稱“十萬大軍”,展開“拉網、梳篦、鐵壁合圍”的“大討伐”。敵偽軍從馬腰塢四周幾個縣城同時出動,以班為單位,每班相距不到一華裏,連成一圈。互相呼應,反複搜索,逐步向馬腰塢收縮。每前進五到十華裏就建立一個據點。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我軍見縫插針,從敵人的空隙間鑽出網。繞到敵人背後,邊轉移邊改編,化整為零,換成便衣,隱蔽於群眾之中保存力量。一部分轉移到魯中魯南,開辟新的戰場。這塊根據地變作了遊擊區。
馬腰塢村南北長,東西窄。村北隔著水塘(當地叫作灣),有個“小北莊”。日軍把小北莊的人全部趕走,修了土圍子,建成據點。土圍子外架鹿砦,挖塹壕。壕上建吊橋,橋頭置崗哨。日落後收吊橋關圍門,與外界隔絕。後來日軍又在其東側用紅磚建造了一個營地。營地成菱形,兩個尖角設十米多高的圓形碉堡。護營壕是用水泥修築,鐵絲網有三層。小北莊土圍子留給偽軍駐守。磚炮樓內駐有一“小隊”日軍(就是一個排)。土圍子裏駐有一中隊(連)的偽警備隊,一個偽區部和它的區小隊,還有特務武裝偽“憲兵工作隊”和“剿共班”。
(1988年,美國著名記者哈裏遜·索爾茲伯裏為了寫《新長征》,來華采訪,我曾陪他到過馬腰塢。當年據點的痕跡已經一絲不存。但村裏老人對這一切都記憶猶新。開座談會時大家談得很生動。內容與我上述相符。索爾茲伯裏聽完,忍不住向中國農民伸出大拇指說:你們是英雄。我很高興能和你們在不同的地點並肩戰鬥過。你們跟日本帝國主義作戰時,我在參加保衛列寧格勒的戰役……)
據點建成之初,我軍為了保存力量,隱蔽待機,回避與敵偽正麵遭遇。但敵工科的人設法救出一位被俘人員,引起了敵人重視。日軍換防,派來個新部隊長。姓“山崎”。帶來兩個漢奸幫手,一個叫楊樹林,是八路軍被俘後叛變的營長;一個叫劉雙喜,是個流氓,凶惡殘暴,貪財好色。楊樹林當“憲兵工作隊”隊長,分析我軍情報,監視偽軍內部動向;劉雙喜掌管“剿共班”,是耳目兼打手。
山崎白天看不到我們,夜晚派日軍騎自行車穿中國便衣,在“剿共班”引導下四出偵察,仍無所獲。我軍摸到他們規律,就跟在他們身後捉迷藏,總保持二三華裏距離,敵行我行,敵止我止。山崎沒找到我們蹤跡,便向上報告說:“偵察證明,八路軍確已被徹底趕出本防區,潰散之部或有殘餘,但不具有反抗之力……”
上峰看了報告很高興,下令將此地納入“強化治安,王道樂土”名單。重新委派偽區、鄉長,建立保甲製,實行連坐法,發現八路軍蹤跡如不上報,本人殺頭,左右鄰舍罰糧坐監。(雖建立了保甲製,人們仍習慣地稱偽保長為鄉長)。
更換偽區長,給偽縣長帶來財源:區長官帽是公開拍賣。經過競價,中標者叫楊東河。為了給投資者回報,偽縣長從城裏趕來參加新區長就任典禮,發表了演說: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汪主席是總理的忠實信徒。扶大廈之將傾,投奔和平陣營,重組國民政府,與友邦共存共榮,力求在皇軍的支持下,實現三民主義。王道樂土就是三民主義的模範區,希望諸位不忘總理遺訓,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以建民國,以建大同……”
不管聽懂聽不懂,在座的都起立鼓掌。楊東河早就請來一班吹鼓手,掌聲未停就吹打起來,很熱鬧。
偽區部擺宴用的雞、豬、牛肉由本區各鄉隨喜;送紅包請保甲長們“自願分擔”。保甲長們就向老百姓攤派。鬼子漢奸得意忘形,群眾受到極大心理壓力,連原來的“堡壘戶”也婉轉地勸我們盡早轉移到外區去躲躲風頭。
二
尚武是軍分區的敵工科長兼交通站長。鄧智廣是交通員兼通訊員。他倆一起活動。敵工科有五六個人,各有分工,也不住一處。
尚武原是樂陵某鎮小學的高班生。班主任是共產黨地下黨員,很注重抗日宣傳。“七·七事變”後領著他們慰問過南撤的二十九軍。二十九軍官兵,擦著淚講與日寇血戰和被迫撤退的經過,給他們很深教育。八路軍一到,全班學生在班主任帶領下集體參軍。尚當班長,真刀真槍跟鬼子戰鬥過。後來為加強敵工工作,他轉到敵工部門。
敵工人員穿便衣。他還買了一條羊肚子手巾,包在頭上。衣著與農民一樣,細心人仍能看出差別。尚武愛講衛生,沒有敵情時,每天要在洗臉洗頭洗衣服上花去許多時間。他有把剃刀,天天刮臉,不照鏡子也能給自己剃頭。鄧智廣參軍後接受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坐在門檻上由尚武給他剃頭。尚嫌他的頭發太長,又有虱子。不過尚武給別人剃頭不如給自己剃得熟練,一邊剃一邊往小鄧他頭上抹牙粉。抹牙粉處都有血跡,他拿牙粉當止血藥用。
尚武那年也不過十九歲或二十歲,為了保持領導人的嚴肅形象,從不和鄧閑聊天。兩個人日夜在一起,空閑時間怎麼過呢?尚叫鄧學習過時的油印報紙,他自己蹲在院中吹口琴。他有隻蝴蝶牌的口琴,用白布包著從不離身。隻會噘起嘴來吹,不會伴奏。吹的都是“孟薑女”、“歎清水河”之類陳舊的小調。鄧智廣在工作上學習上唯命是從。在吹口琴上,不大佩服他。有天,尚又吹“歎清水河”,鄧就說:“這個歌有封建思想。”尚不服地問:“怎麼有封建思想?”鄧就唱:“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一輩子沒有兒,所生個女嬋娟……”尚爭辯說:“我那詞不是這樣的。”我吹的是:“偽軍弟兄們,你們細聽真,你們前來打仗,所為的什麼人?鬼子們吃洋麵,叫你們扒幹飯,鬼子要睡覺,你們來把崗站……”鄧又問:“那孟薑女呢?正月裏來正月正,家家戶戶掛紅燈,人家夫妻團圓過,孟薑女丈夫修長城。”尚說:“我那也是抗戰的詞。你聽,送情郎送到大門以北,猛抬頭看見個王八馱石碑。我問問王八犯的什麼罪,他說是當漢奸名叫汪精衛!”
夜間活動,兩人走在黑乎乎的青紗帳中,一句話不說也沉悶。尚武嘴裏就不斷發出些聲音來,模仿戰場上的射擊聲:“嗵!叭叭叭叭,叭勾,叭勾,達達達達……”小鄧後來也傳染上了這個毛病。自己走路時也“達達達達……”。
敵工科要經常出入據點,與“關係”聯絡。小孩子進出據點,容易躲過敵人注意。尚武請小學校長魏先生替他物色合適的人選,魏校長推薦來鄧智廣。
鄧智廣的父親曾在天津鐵路上當小工,娶了天津媳婦,生了鄧智廣。太平洋戰爭後失了業,帶著家人回到山東老家。鄧智廣在天津上到初小畢業。大城市的孩子比較早熟。學校的課程也比農村小學高深些,複雜些。(“七·七事變”後,天津偽教育局規定從小學就開日語課。農村沒此一說。)到根據地受到革命影響,很有抗日熱情。比較機智,在反掃蕩中有應付敵人的能力。鄧智廣跟隨尚武活動。尚表麵不苟言笑,暗地對他照顧細致。不僅隨時言傳身教,提高他的政治覺悟,而且極為注意他的安全。他也分配給鄧幾次危險性較大任務,實際上是對他進行了解和考驗。
一次是交給一疊日文傳單,命令他趁馬腰塢趕集之機,在據點周圍散發掉,鄧完成了任務,尚表揚了他。另一次是派鄧把一封信帶進據點,設法交到我軍一位被俘人員手中。鄧混進據點後,得知那人已經設法逃出羅網,回到部隊了。原信帶回交還給尚武。尚武笑著說他知道那人回來了,是試試鄧能否混進據點。鄧覺得尚看不起他,氣哭了。
還有一次,鄧帶著秘件進據點,走到半路碰到兩個人站在路邊樹下嗑瓜子。一個是青年人,一個比鄧大不了兩歲。青年攔住他問:“幹什麼的?”鄧說:“老百姓!”青年說:“老百姓往據點那邊去幹什麼?”鄧說:“我姑家住馬腰塢。”那青年說:“放屁,我就是馬腰塢的人,那村裏沒你這門親戚。你是漢奸隊的小特務吧?”另一個孩子就說:“我在據點見過你。”青年說:“要不你是八路軍的情報員?”鄧說:“我是老百姓!”說完剛要跑,青年一把抓住他說:“老實跟我們走!”鄧想:“完了,這回要當烈士。”走了幾步就叫嚷要撒尿。青年說:“嚇出尿來了,撒吧。”鄧裝作解褲子,拿出秘件往嘴裏放。那青年一把抓住鄧的手,掏出了手槍:“再動我就斃了你!”不等鄧係上褲帶,拉他就走,鄧豁出命把秘件塞進嘴裏嚼了,青年卻裝沒看見。走著走著轉了方向,往鄧的駐地方向繞去。走到鄧駐的村外,青年說:“老老實實的坐下,別亂動,我這槍子可不吃素!”他看著鄧智廣,小孩進了村。過一會跑回來對青年說:“放下他咱們走吧!”兩人衝鄧智廣笑笑,扔下他走了。青年臨走舉起槍對鄧智廣說:“別害怕,我這槍打不響,是木頭的!”
鄧智廣回到住處,老尚隻說:“累了吧,歇歇,喝口水。”並不問他為什麼半路回來。鄧智廣剛要彙報,老尚說:“我知道了,你把文件吞進肚裏去了,很好,不必再送了。”鄧智廣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吞了?”老尚說:“你表現得不錯,參加革命沒幾天,能這樣,不容易……”
鄧智廣心裏始終是個謎,弄不清真是誤會還是老尚有意考察他。
三
三月間,上級決定:保存力量的階段結束,轉為主動進攻,以武工隊名義,在敵人心腹連續作戰,拔除據點,解放人民,打擊敵人氣焰,鼓舞群眾鬥誌。
軍分區叫武工隊長和尚武去開了個秘密會議,製定了整套戰鬥計劃。會上有人說拔掉馬腰塢據點的消息,要叫老百姓知道了,準比過年還高興。當地有句俗語“參卯晌午過新年”。參卯二星屬獵戶星座。領導人受此啟發,就把這一計劃的代號定為“獵戶星座”。
敵工部門要配合武裝部隊作戰。尚武和武工隊長共同確定戰鬥任務:
主要敵人是日軍。但日本人又瞎又聾,行凶作惡全要靠漢奸為其耳目爪牙。欲伐其本,先斷其肢。斬其手腳,廢其耳目,再消滅日本鬼子就如探囊取物。
危害最大、民憤也最大的漢奸頭目有三個:楊樹林、劉雙喜和日軍翻譯、高麗人石原一。這三人是日軍部隊長山崎最倚重的人。楊樹林是叛徒,熟悉我軍內部情況,危險性最大。劉雙喜殺人掠財之外,還是個色狼,民憤最強。他先包了一個叫翠玉的妓女,公開在剿共班住局,那妓女鬧床,招惹得偽軍們成宿到剿共班窗外聽樂子。沒幾天土圍子裏的人個個都無精打采,走道打晃。隨後看上鄰村一個姑娘,就在土圍子附近占了個獨立家屋,派媒人去假稱給他幹兒子說親(他有梅毒,不能生育,認了個部下作幹兒),把人騙來後他自己進了洞房,抱起新娘就親嘴。新娘子說:“你不能這樣,娶親的是你兒呀!”他說:“娶親的是他,上炕的是我。別耽誤工夫,脫衣裳吧!”新娘掙紮反抗,他拉下她的褲子說:“頭一宿就叫我霸王硬上弓,你吃得住嗎……”
他一覺睡醒,新娘子在房梁上吊著了!
山東是孔子故鄉,禮義之邦。人們認為劉雙喜連畜生都不如,不遭惡報事無天理。
(他在夜間屋裏說的話,外人怎會知道?那院中還有一間小草屋,當晚“剿共班”派了人在草屋放哨。哨兵在窗外聽房。聽到他要霸王硬上弓撲哧笑了一聲,他把放哨的罵跑了。這話便傳出來。)
最遭恨的是高麗棒子翻譯石原一。他不在正式編製,是雇員。不能跟日軍士兵一起住有榻榻米的房間,跟雇用的中國夥夫住在澡堂裏。但他極力裝扮成“皇軍”,乞求把報廢的舊軍裝、破軍鞋賞他穿在身上。在漢奸們麵前顯示特殊地位。漢奸們也就稱呼他為“翻譯官”!對此人不知如何形容,“小人得誌”、“狐假虎威”等詞都不貼切,隻能說他既有奴性又有獸性,就是毫無人性。在日本人膝下的奴顏媚態比一般漢奸過之;對中國人之凶殘狠毒為一般日本兵所不及!他與劉雙喜狼狽為奸。有一次劉雙喜抓來幾個農民,硬說他們藏著槍,石原就拉出個叫吳二柱的綁在光天化日之下,割開農民胸膛,用子彈撬那農民肋骨。叫其餘的人跪在四周看,誰低頭不看,他就拿刺刀捅誰的眼!他動手用刑,劉雙喜動嘴發話:“交不出槍交錢,交不出錢來給命。多了不要,一人兩支捷克式!”
吳家賣光田產贖人,可二柱被折磨得五髒俱傷,贖回家就死了。他女人悲憤難當,喝了鹵水。兒子大楞被鬼子抓走修工事,半年後回來,才知已家破人亡,賣掉住房打了把牛耳尖刀,揣著它就去了馬腰塢。沒找到石原和劉雙喜,卻被表叔宋明通發現。
宋明通叫到家中勸他說:“你再白搭性命,家門可就絕了。”大楞說:“人也死了,家也敗了,我還活個什麼勁,拚了吧!”宋明通說:“拚也不是這麼個拚法。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過不下去,先在我這補個鄉丁,吃口現成飯。”大楞說:“爹媽都叫鬼子漢奸害死,到漢奸鄉公所混飯吃,我還是個人嗎?”宋明通說:“關老爺還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一說呢。先忍一時,總有你報仇的機會。我不會給你窟窿橋走。”大楞從此留在偽鄉公所,但跟誰也不提他父母的事。
高麗棒子欺負中國人,有的偽軍也氣不憤。這小子卻還打漢奸們的秋風。漢奸們向日軍進貢先要打通他這一關,不然有錢也送不進去。他不斷地傳點消息,遞個小話。告訴張三說:“皇軍對你有點不滿,你怎麼把掃蕩時弄的那幾件首飾全裝自己腰裏呢?”跟李四說:“張三在皇軍麵前說你從大王莊起出來兩條槍,轉手賣到鐵路西,錢全昧下了。”張三李四趕緊打點,晚了怕被抓去“整肅”。
懲辦目標已定,還需根據敵情製定行施方案。這天午後尚武對鄧智廣說:“今夜晚隨我去執行任務。不帶武器,背上個錢褡子,扮成小半拉子。”
四
尚武脫下土布褲褂,解下蒙頭毛巾,換上藍嗶幾長衫,絳色呢禮帽,還在袖口裏揣上了一條綢子手帕。鄧智廣越看越別扭,用請示工作的口氣問他:“你又穿大褂又戴禮帽,咱們這是上誰家隨人情去?”
尚武說:“上馬腰塢,跟一個重要人物見麵。”
鄧智廣問:“跟誰?”
尚武說:“不要多問,到時候自會知道。”
不一會看到馬腰塢村北的炮樓了。尚武說:“咱們繞到西邊去,從西南角進村。”鄧智廣就知道是奔偽公所去。他倆下了道溝,又走了有半個小時,鄧智廣停下來,蹺起腳朝北邊望了望,看到了西北角那塊大墳地。
尚武也朝外看了看,小聲說:“萬一碰到有人查問,就說咱們是平原城裏增祥東雜貨店來收賬的。你跟我喊掌櫃。我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這名多難聽,換個名吧!”
“資本家都把工人當奴隸,哪有好聽的名字!”
靠近墳地時,尚武蹲下身來,拉著下嘴唇,學了兩聲鷓鴉叫。墳地那邊就扔來一塊土坷垃。尚武扔回一塊,有個人影走過來了。到溝邊蹲下身輕叫了聲:“老尚!”
尚武回道:“宋鄉長!”
宋明通曾掩護鄧送情報。此人我在《據點》中作過介紹,現在不再絮煩。他跳下溝後隻說了一個字:“走!”便在前邊帶路。尚武說:“你找個牢靠地方,把小鄧存放起來。”宋明通說:“安排好了!”鄧智廣問:“把我存放起來?”尚武說:“小聲點,我們去跟偽區長見麵,你不要去。”鄧智廣委屈地說:“不讓我見麵,我跟來幹什麼?”尚武說:“自然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