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流沙祭風華
迷樓·暗夜驚心
作者:柏顏
指間流沙飛揚,像他離愛時的慌張匆忙。
[一]血胭脂
阿離推門走進來,首先看見的是那個舞姬的背影。
剛沐浴完,她身上披著薄薄的白紗,姣好的身段若隱若現。
“待會兒我要舞的是翩若驚鴻曲,你若梳得好,我另有賞賜。”說罷,她抬起纖纖玉手,從滿滿一盒子光燦燦的首飾中,隨意揀了一枚古玉描金簪斜斜插入阿離的鬢間。
“是。”
阿離恭謹地低下頭,熟練地捧起她蓬鬆如雲的烏黑秀發。
盡管給那麼多女子梳過頭,卻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那一根根發絲堅韌、光澤、細滑,好似絲緞,又好像是少女的肌膚。
阿離一邊梳著,她一麵對鏡起妝。
妝台上有一小盒嫣紅的胭脂,紅得似有生命。塗至腮邊,沾染了人氣,很快就與她的肌膚混為一體。
“真好看。”
阿離輕聲地讚。
她也很滿意:“月影齋的膏子是還不錯,聽聞要一把金葉子才夠填滿一指甲縫的。”
是嗎?阿離微微笑了笑,心思卻全不在那金貴的胭脂上。
木梳梳到發尾,阿離靈活地抽動手指,屋內便旋起一陣怪風,燭火頓時瑟瑟發抖,光明被切割成無數碎片,斑駁在舞姬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上。
阿離加快動作,須臾之間,就有一根根金色的絲線從舞姬千絲萬縷的黑發中流淌出來,乖順地繞住阿離的手指。
此時,鏡子裏的舞姬眼珠子早已成了頹敗的灰色。
盡管在推門進來之前,阿離已經努力地將自己催眠成一名冷麵冷心的殺手。可當這個上一秒還活色生香的美人這一刻已經無可挽回地倒在妝台前,生命已經抽幹,灰暗的眼睛再不複嫵媚流轉時,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心酸。
趁還沒人發現,阿離快步離開房間。
慌亂間腳下卻一絆,阿離低頭去看,是那一小盒胭脂膏。大概是隨著舞姬的袖擺一起被掀到地上。
阿離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撿,餘光卻瞥見那舞姬好似動了一下。
阿離嚇得打了個激靈,鼓起勇氣回過頭,隻見那舞姬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閉上了,奇怪的是她腮邊的胭脂好像比她生前塗上去時更紅更豔了些,宛如人血一般。
[二]撫沙女
狹長幽深的古殿裏,麵容模糊的女子靜靜地靠在古老的梨花木床上,渾身散發著一股慵懶氣息,或者說陳舊的味道。
“看來是順利完成了?”
阿離點點頭。解下腰上小瓷瓶,扯掉瓶蓋,那些長長的“金色絲線”就像被召喚的精靈般爭先恐後地飛到了女子指尖。
阿離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自從她五歲時在戰亂中失去了爹娘,便在屍橫遍野中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座古殿,見到這個自稱撫沙女的女子。
十幾年過去,她依舊在做著同樣一件事,就是將那些流沙在手掌中細細摸索,直到它們細到不能再細,便燒製成螺狀,鑲以金柄,綴上珠寶,看起來精致小巧,卻不知有何用。
她隻知道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用撫沙女教會她的梳頭技藝,趁著給那些年輕美貌的少女們梳頭的機會,自發間奪去她們的精元,供撫沙女使用。
她們約好,等到阿離替她取到第一千個少女的精元時,就殺掉這第一千個人,不留餘地地抽幹她所有的精元。
這樣,從此阿離就可以擺脫這份聽起來並不算光彩的工作,就當是報答了撫沙女當年的救命之恩,二人從此不再相見。
“這些年辛苦你了。這枚星子黛,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找到一位良人,相伴終老。不要像我……”撫沙女抬手一指,其中一枚星子黛便從金絲籮筐中飛出,穩穩地落在阿離手上。
“用它來畫眉,可使你容顏動人。去吧。”
撫沙女輕輕揮了揮手,阿離隻覺得被一陣怪風纏著飛快地倒退,直至失去意識。
[三]眼迷離
阿離醒來已經是七日後。
七日,宛如一個小小輪回,一切都似新生。
隻是頭幾日傳得沸沸揚揚的雲薰樓頭牌舞姬猝死案尚無頭緒,不過舞姬嘛,本就生如浮萍隨波散,今日便又會選出新的來,很快人們便不再記得她的模樣,自然了,更不會有人去討回她的冤屈。
阿離打開窗戶,晴好的天空一碧如洗。
集市正是旺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整個長街熱鬧而繁忙,似是一出流光溢彩的戲。
阿離忽然疑心,自己是否從未遇見過那個神秘詭異的撫沙女,更不曾幹過那些傷人性命的勾當。然而她動了動手指,張開來,掌心裏赫然握著那枚精巧的星子黛。
有人敲門進來。是住在隔壁的小姐妹,見阿離醒了,歡喜地責備她,病了那麼久,不知多少姑娘叫梳頭呢。
阿離愣了愣,不覺苦笑。即使如今她終於獲得自由,卻依然要靠此活計謀生,宿命般,根本逃脫不了。
小姐妹催她:“愣著做什麼,今兒個這位可是個有來頭的!快!別讓人等急了。”
馬車在一扇朱紅大門前,阿離便知道小姐妹所言非虛。
這次請阿離梳頭不是煙花柳巷的頭牌或花魁,也不是即將出嫁的閨閣小姐,而是葉家的老太太。
據說祖上是做過高官的,葉老爺在世時亦是當地有名的儒商。不過自他老人家駕鶴而去之後,葉家生意也有了些頹敗的跡象。
宅子卻是極美的,園林重疊,流觴曲水環繞有致。
阿離緊緊跟在管家身後,生怕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她來往這長歌城各處十幾年,卻不知葉宅竟如此龐大幽深。
穿過曲簷長廊,忽地下起雨來。雨落得很急,阿離單薄的衣裳很快就被淋透。管家卻毫無停下來避避雨的意思,一再催促她,阿離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跟上。
一抬頭,卻不知哪裏來的如此巨大的荷葉,端端地頂在她頭上。
阿離一回頭便看見執荷葉的男子,微笑的眼,單薄的唇,雨水自額發滾落,一張溫潤的麵容上留下淡淡水痕。
阿離頓住,管家回過頭,連忙道:“少爺,我這就去找雨傘。”男子擺擺手,一隻手輕輕覆上阿離的肩,看起來分明是輕薄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沒有一絲生分。
就這樣,一路來到葉家大宅裏最深的庭院。
禮佛之人專用的檀香遠遠傳過來,阿離不由得振作了精神,回過頭微笑著道過謝便跟著管家拜見了葉老太太。
“管家說,你的手巧?”
阿離上前一步,作揖道:“請老夫人恩準小女一試。”
給人梳了這麼多次頭,阿離還是頭一次生出慌張。葉老太太滿頭銀發如雪,無一絲雜質,亦是那般氣定神閑,眉舒目慈。那是再嬌俏美貌的少女老去之後都未必及得上的端莊雍容。
發質依然輕盈、蓬軟,飽滿的滿月髻很快便梳成了。
夏日的雨說停也就停了,隻聽得門口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踏進來,邊拊掌邊道:“娘親壽辰那日,就梳這個發髻,必定豔壓群芳!”
葉老太太見兒子進來,笑意更甚:“你病了這好幾日,整天懨懨的,為娘我哪有閑心過壽。隻想著宅子許久不曾熱鬧過,為你紓解紓解也好。”
“是秉桓不孝,讓母親為兒子憂心了。”葉秉桓換了一身湖水綠的長衫,越發顯得清逸挺拔。他的目光越過葉老太太,如一圈圈水紋漫過阿離。那波光粼粼的清澈之中又似有無限說不出的錯綜迷離。
隻是阿離看不見,她隻覺那目光無限溫柔,散發著扣人心弦的光芒,一直一直延伸到阿離心底裏去。
[四]宴如花
葉老太太六十壽辰那日,擺了流水長席宴請長歌街上所有顯貴人家。包括霓裳館的主人朝暮、沐夜宮位於長歌的分舵主,以及香料世家現任當家龍老。
阿離想不到,她的名字亦寫在那張燙金書冊上,成為這繁華盛景中的一員。
即便是穿了最名貴的衣裳,坐在其間她依然覺得自己如同塵埃一般,暗淡無光。
與她同座的是豪紳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衣著華麗的小姐一眼就認出她來。
靠著一雙會梳頭的手就成為了葉家的座上賓,葉老太太抬舉她,這群心高氣傲的小姐們可不願給她麵子,當即便起身要求換席。
一時間便鬧起了小小騷動。
阿離低著頭,隻覺得如坐針氈,雙手纏住裙子,太過用力手指微微泛白。
即使殺過人,她依舊是那個柔弱、卑微伺候人梳頭的小丫頭,這些年她看慣了別人的臉色,早就練就了一顆隱忍疼痛的心。
可葉秉桓出現了。
他此刻本該在主人席上代替葉老太太敬酒的。
大概是有些薄醉,他的麵孔泛著紅光,目光越發溫柔迷離,他不顧那些小姐們刻薄的抱怨,徑自走向她,牽起她的手,一直走到主人席,擲地有聲地介紹,這是他葉秉桓的遠房小妹,流離失所多年,好在他們終於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