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捧流沙祭風華(3 / 3)

秋還沒到,一向健朗的葉老太太便無故病倒。

葉秉桓請了全長歌有名的大夫,可每個都隻搖頭稱奇,脈象平穩有力,卻是失血過多的症狀。奇了,太奇。

府中便有膽小的下人妄自揣測,是中邪了吧。

阿離跟隨葉秉桓一起去侍疾,親眼看著她的氣色一點點灰敗下去——那分明是精元逐漸流失的跡象。

可是……可是,她在老夫人梳頭時並沒有動任何手腳。

難道……難道,她的手指在觸碰發絲的同時已經習慣了悄無聲息地吸取來自其主人的精元,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

不會的,不會的。她安慰自己,葉秉桓的手撫她的臉時,她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怎麼了,離兒?”葉秉桓奇怪地瞧著她,“你的臉和手為什麼都這樣涼?”

她來不及回答,雅苑的丫頭便哭著來傳話:少夫人不對勁。好像是得了失心瘋。

[七]黃粱破

阿離同葉秉桓一起趕到雅苑時,靜瀾正睜著驚恐迷離的雙眼躲在牆角巨大的花瓶後麵。

“靜瀾,你這是做什麼?”

她看見葉秉桓,目光片刻溫柔,欲伸手叫葉秉桓拉她一把,可當她看見他身後緊跟著的阿離時,便驚叫起來。

“女妖,別過來,別過來,我都看見了,都看見了!”

靜瀾反複重複著這句話,顫抖著往牆角縮,葉秉桓忍無可忍上前拽起她,花瓶被重重推倒在地,碎片濺得滿地都是。

“靜瀾,你究竟在鬧什麼。就算你不喜歡阿離,那也是我的錯。你該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你。要不是因為你是沒落的前王朝公主,我母親認為你有著高貴的血統,寄希望於你來添旺葉家香火,我絕不會娶你。”

話絕,情更絕。

寒心如死的寂滅閃過靜瀾的瞳孔,然後一瞬間,她複又驚恐地哭泣起來:“秉桓,我並非容不下阿離,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從不主動去接近你,以免惹你煩心。我這樣愛你,從第一眼就愛上你。盡管你不愛我,你愛外麵那些妖嬈的舞姬,你愛阿離,我也會好生待她。”

“可是,阿離她不是平凡人!我親眼看見……”靜瀾極驚恐地看了阿離一眼,仿佛刀俎上的魚肉,“我看見她給老夫人梳頭的時候動了手腳。我看見她在施法!一定是因為老夫人不同意你們的婚事,她才……她才……”

不不。阿離拚命搖著頭。

好在葉秉桓也並不信:“閉嘴,天底下沒有這麼荒謬的事。”

靜瀾不死心地撲向他的腿,被毫不留情地踹開:“靜瀾,你病了,以後不要再走出雅苑。”

阿離跟著一起退出來,聽著葉秉桓警告所有下人,不準把少夫人的瘋言瘋語傳出去。老夫人隻是尋常病症,他會去京都尋訪更好的名醫。

臨走時,葉秉桓囑咐阿離:“我不在,你便是家中女主人,要替我好好照顧母親,還有……善待靜瀾。”

葉秉桓的手指輕柔地覆上她冰涼的唇:“我愛你,便信你。”

世間所有的纏綿悱惻都如芝蘭玉樹般美好,總能輕易讓人就沉醉其中,也總能打磨了心智,迷失了自己。

葉秉桓離開的那晚,阿離便吩咐廚房將飯菜送到雅苑,她要與少夫人一起用晚飯。

靜瀾單獨見她卻全然不似當日在葉秉桓麵前那般驚慌失措,反而格外鎮定,好像知道她會來一樣。

“你不是很怕我嗎?”阿離看著她,就像獵戶盯著獵物。

靜瀾淡淡地看著她,冷冷地笑開:“秉桓既不信我,我又何必再演戲。隻是,阿離,你這樣卑賤的人根本配不上秉桓。他終有一天會遺棄你!”

“哦,也許吧,”阿離挑眉,笑道,“可你永遠都看不見那一天。”

說著阿離站起身,緩緩走向靜瀾身後:“少夫人你的發髻鬆散了,不如讓阿離重新替你梳一梳吧。”

靜瀾仿佛預知到會發生什麼,想要起身躲避,卻被阿離狠狠按在位置上,她腦海中出現一個場景,阿離的手指快速而詭異地抽動著一捧烏黑的發絲。

而那也的確是阿離此刻正在做的事,就在第一根金色絲線從靜瀾的黑發中被拽出來的時候,阿離眼前忽然出現了葉秉桓驚恐萬分的臉。

不不不,怎麼會這樣。

秉桓,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離停下手上的動作,錯愕地向葉秉桓伸出手去。

然而,他已經連滾帶爬地跑開了,驚呼聲響徹整個葉府。

[八]一世怨

依舊是狹長幽深的古殿。

阿離睜開眼感覺到身體撕裂般地疼痛,才明白這一切都不隻是夢。

那個口口聲聲說著愛她說著信她的男子,其實早與靜瀾串通,假裝離開葉府去求醫,事實上就在等著阿離落入陷阱,直到親眼看到了那一切,終於對她痛下殺手。

葉家是不能出醜聞的。

阿離隻有一死,才能永遠保住葉家的聲譽。

阿離記得那些亂棍如同雨點般打在身上的麻木與心寒,她睜著眼,於混亂的縫隙中窺見葉秉桓嫌惡的嘴臉。他眼中的深情早已消失,隻剩下恨與怕。

可是,她從不曾想過要傷害他啊。她這樣愛他。一顆心全然付了出去,收獲的卻是血淋淋的離棄。

“有什麼好哭的呢。世間所有的愛情都不過如此,經不起考驗與算計。”撫沙女一麵用柔若無骨的雙手撫著沙子,一麵淡淡地道,仿佛是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不適合生活在人世間,陪我一塊留在這裏製星子黛。要不是你用了這些連當年琅嬛女帝都用來畫眉的星子黛,早就已經死了。”

撫沙女的手指劃過阿離的眉,幽幽地歎了口氣。

忘了吧。時日這樣長,總會忘的。

就像她總有一天會忘記那個叫破曉的男子一樣。

[九]枉情深

可阿離是記得的。在她已經被打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時,葉秉桓早已離去。

靜瀾屏退了下人,幽幽地笑著,月光下,阿離這才看清她眼底洶湧的恨。

“你與那個舞姬,都該死!”

舞姬?

“是啊。”靜瀾咯咯地笑起來,“你去殺舞姬的時候,我就藏在屏風後麵,因為我要親眼看見她用了那盒摻了毒的胭脂。”

阿離睜大雙眼,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王室出身的靜瀾,竟會是用毒高手。

靜瀾得意道:“秉桓可以喜歡你,但絕不能娶你。那晚他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所以,我隻好對那個老不死的下毒,再嫁禍給你。”

夜色越發濃鬱,靜瀾眯著眼,好似無限寥落。

“可究竟為什麼,葉秉桓寧可愛上那個賣弄風騷的舞姬,也能愛上卑賤如你的梳頭丫鬟,卻自始至終不能愛我呢?”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阿離臉上,亦是那樣苦澀寒涼。

“不,秉桓也不算愛上你,他隻是認出了你頭上那支他送給舞姬的古玉描金花簪。這東西可是葉家的傳家寶,他卻巴巴地送給了那舞姬。”靜瀾身子微微顫了一下,“他卻從未懷疑過是你殺了他心愛的人,相反,他把對死去舞姬的疼愛都轉嫁到了你的身上。我怎麼能夠容忍!”

哈哈。

阿離不覺笑出聲來,她隻覺得身體忽然變得很輕很輕,接著身軀逐漸透明,靜瀾看見她的變化,嚇得忍不住一退再退,然後便眼睜睜看著阿離消失了。

而她消失的地方隻留下一支古玉描金花簪。

說來也奇怪,阿離消失之後,老夫人的病便好起來,葉秉桓再也沒有離開府中半步。

但每到夜深人靜,總有人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咯咯咯地笑。

清脆、哀傷、悲涼,卻又得意。

阿離記得的。那枚所謂的葉家的家傳之寶,是被舞姬隨意挑出來賞給她一個梳頭的。可見,舞姬也許都不曾記清過那簪子的來曆。

她的心中自然也不曾有過葉秉桓這個人,他不過是她千萬恩客中的一名,不足為道。

可是阿離記得的。

嗬,怎麼能忘得掉呢?她這汙泥般一生中唯一的一株碧綠寬闊的荷葉。那時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一世的安穩與依靠。他對她說要娶她,他的眉眼那樣溫柔。他說,愛她便會信她,她便也信了。在經曆顛沛流離之後,她以為她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個人,以為能夠與他一起白頭,從此不會有孤獨寒冷的夜。她甚至還記得他頸窩裏的溫度,記得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然而,到頭來才知道這場她自以為的情深意篤隻是一場荒唐。

她想起撫沙女的話,這世間的情愛就如她指間汩汩流沙,握得越緊就逃脫得越徹底。

她當然也明白,很快有關於自己的一切都會被時光衝刷得幹幹淨淨。

然而,在連時光都仿佛被凝固的古殿中,她始終停留在最為心痛的時刻。

夜夜她都做著同樣一個夢,夢中她於最慌亂無措中看見了盛滿愛意的眼,他對她伸出手,仿佛要帶她走到白頭。

夢裏,她哭著不願意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