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8月13日,在馬克斯·勃洛特的介紹下,卡夫卡結識了費麗絲·鮑爾。後來,卡夫卡與她兩次訂婚,兩次解除婚約。他們兩人的接觸,斷斷續續一直到1917年,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兩人共寫了500多封信和明信片。1912年8月,卡夫卡的日記寫道:
8月13日,我去勃洛特家裏,費麗絲·鮑爾小姐正坐在桌旁,好像一個女仆,她究竟是什麼人,對此,我並不想急切地知道,我隻是立即做出決定,準備湊合著與她交朋友。她的臉龐清臒,骨骼寬大,這張毫無表情的臉把她表現得一清二楚。她的脖子赤裸著,身上披著一件外衣,從她的裝束上看,她是個十分節儉的人,但我後來知道她並非如此。我挨著她這麼近,以致我們倆在感情上有些疏遠了。我那時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中呢?我不理解這件大喜事,反正,我是不相信會有這種大喜事的……她的鼻子幾乎是塌下去的,棕色的頭發稍微有些硬,缺少魅力,當我在椅子上坐定時,已經對她有了一個不可磨滅的評價了。
9月20日,也就是在《判決》問世的第二天,卡夫卡第一次往柏林寫信。費麗絲·鮑爾在柏林一家名叫“帕羅格拉芬”的公司裏工作。卡夫卡在信中告訴她,自己想到巴勒斯坦去旅行,其實,這件事對他們倆的關係都不大。費麗絲對這封信隻做了簡短的回答,在這以後的3個星期裏,費麗絲對卡夫卡的來信都表示緘默。後來,卡夫卡想通過馬克斯·勃洛特做工作,爭取費麗絲的回信。卡夫卡給勃洛特寫了-封長信,告訴他自己被一些無聊的事所困擾,得不到別人的安慰。當時,卡夫卡的父母和妹夫聯合開辦了“布拉格第一石棉廠”。他們要求卡夫卡每天下午必須抽空照看工廠。他在信中說道:
我佇立在窗邊,把臉緊緊貼在窗戶的玻璃上,我要是縱身跳下去,肯定會把站在橋頭上收買路錢的人嚇一跳,我很適宜這麼做。可是,在這段時間裏,我覺得自己太堅硬了,所以,把自己摔到路麵上去,摔個粉身碎骨的決心老下不了,這個決心隻停留在表麵上,它沒有決定性地向縱深發展。我也覺得,活著能比死去更好地保證創作的進行。我可以在寫完長篇小洗的開頭部分以後,在14天以後,繼續進行寫作。在這段時間裏,我可以麵對心滿意足的父母親,在工廠裏、在我創作的小說中間自由自在地活動,以這種方法把自己保存下來……不過,到了今天早晨,我對這件事再也不能保持緘默了,我一個個地憎恨他們,我暗中想,我在14天以後,再也不跟他們打招呼了。夜裏,我不是躺在床上,靜靜地入睡的,而是呆在屋外,不停地恨他們,同時,我也恨我自己;可是到了白天,我比晚上更沒有主意。
這段時期,卡夫卡還把自己的一篇日記,稍加改動,作為隨筆以“大聲喧嘩”為名字在《海德爾報》上發表,文章寫道:
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這是整座住房喧嘩聲的集中點。我聽到,住房裏的所有房門都在啪啦啪啦地作響,它們發出的嘈雜聲壓倒了人們的腳步聲;我還聽到,有人在廚房裏呼呼地關灶門;爸爸猛地一下衝進我的房子,他還穿著睡衣,急匆匆地走過我的房間。不一會,隔壁的房間裏傳來嚓嚓的扒灰聲;瓦利在前廳一句一字地問爸爸,他的帽子是否已經擦幹淨了;爸爸回答時,發出一股噓噓的聲音,他可能想要同我親近些,可是這麼一來,他的聲音就顯得更亂了。住房上的門鈴響個不停,發出巨大的喧嘩聲,這聲音好像是一個黏膜炎的喉嚨發出來的。一個女人的唱歌聲夾在這巨大的喧嘩聲中,更加嘈雜。緊接著又傳來一陣低沉的男低音,這聲音真有些肆無忌憚。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萬籟俱寂。爸爸走了。現在,一種稍微柔而漫不經心、絕望的嘈雜聲開始了,這聲音是兩隻金絲雀發出來的。金絲雀的叫聲又喚起了以前有過的念頭:我是否應該把門開成一道縫,像蛇一樣爬到隔壁的房間去,跪在我妹妹和她的小鳥麵前,懇求她們安靜下來。
馬克斯·勃洛特收到卡夫卡的信後,立即到卡夫卡父母那裏,反複勸說,讓他們收回了讓卡夫卡每天下午到工廠去的要求。他同時也給費麗絲去了兩封信。因為費麗絲與卡夫卡接觸一段時間以後,發現卡夫卡的舉止行為有些異常,為此她心裏感到很不安。勃洛特在信中懇求她“對弗朗茨近乎病態的多愁善感的狀態多加安慰,應該知道,這是一個不平凡、出眾的人物,人們應該特殊對待他,應該對他表示諒解和親善,幫助他避免一切衝突”。
1912年10月23日,卡夫卡終於收到了費麗絲的回信,從這時起,他倆之間來往書信數量隨即猛增,每月通信達二至三封,有時竟達到四封。在信中,卡夫卡向費麗絲介紹自己的家庭情況和自己今後在創作上的打算,並告訴她有關創作《美國》、《判決》、《變形記》等小說的情況。同時,他也談到了自己的作息時間。我們從中可以了解到,自9月中旬以來,一連幾個月,他的寫作時間不夠,寫作能力因時間的製約而發揮不出來。他開玩笑地稱自己見縫插針的寫作方法為“策略生活”:上午8時到下午2時是辦公時間,下班後他就回家,3時左右午睡,一直到晚上7時半才起床,然後,他或者與朋友一起,或者一個人,去散步一個小時;散步回來同家人一起吃晚飯,晚上11點左右,卡夫卡便開始伏案工作了,他往往工作到第二天淩晨兩三點,有時還要更晚一些。
卡夫卡在剛開始同費麗絲通信後不久,就在一封信中明確地告訴她,即使對她有思念之情,那麼,也是同寫作有關的。在以後的幾個星期裏,隨著卡夫卡同費麗絲關係的不斷密切,他的這些話也越講越明確,越來越直截了當了。卡夫卡認為費麗絲同她的朋友馬克斯·勃洛特一樣,是一個可靠、堅強、平靜和勤勉的人,他可以對她暢所欲言。所以,當費麗絲有一次向卡夫卡暗示說,她自己同卡夫卡所想的完全相反時,卡夫卡便惱火地說,她這是要換一身衣服,並要同他一起來恐嚇她自己。
12月初,卡夫卡通知費麗絲說,他聖誕節不準備去柏林了。這個節日本來是他們倆重逢的一個好機會,然而,卡夫卡卻放棄了這個機會。當時,他正忙於《變形記》的結尾工作,他恐怕外界給他帶來任何麻煩,就在他向費麗絲傾訴衷腸時,他也不忘向她說明:他們倆要結婚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卡夫卡摘錄了一首詩送給費麗絲,詩的名字叫《寒夜裏》:
寒夜裏,我埋頭讀書,
忘記了,這已經是就寢的時間。
繡金的棉被上的芳香,
隻留下淡淡的一片,
爐子裏的火已經熄滅。
我那美麗的女郎,
忍不住一臉的嗔責,
她奪去了我手中的燈盞,
問我:
“你知道,現在是幾點?”
多年來,卡夫卡一直很喜愛這首詩,在卡夫卡給費麗絲的信中,經常談到這首詩,他認為,這首詩極好地注釋了他自己的基本情況。卡夫卡根據這首詩向費麗絲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詩中的“女郎”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妻子,詩中所說的那個寒夜僅僅是個例子,它代表了夫婦生活的全部情況,那麼,她將怎樣看待這一切。因為這首詩極準確地反映了卡夫卡進行文學創作的作息時間,他問她如果作為妻子,能否耐得住這種獨守空房的寂寞。
整個1912年,費麗絲除了與卡夫卡相識時在勃洛特家見過一麵之外,再也沒有見過卡夫卡,對她來說,1912年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她的心情十分憂鬱,對他們之間的事做了種種揣摩和猜測。對此,卡夫卡也多次說過:“如果我曾經不是因為寫作或者與寫作有關的事情而感到高興過,那我就沒有寫作的才能。那麼,一切都會來個天翻地覆,而且,這場天翻地覆馬上就要來臨。”費麗絲也很清楚,卡夫卡是知道馬上就要翻天覆地的,因為卡夫卡已經多次向她這樣暗示過:他已經失去了寫作才能。他因寫作《變形記》而中斷了《美國》,這部長篇小說很難再繼續寫下去了,他絞盡腦汁,才勉強寫了幾頁。到1913年1月,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完全停止了。這時,卡夫卡想構思另外一部小說,他計劃寫一篇名叫《艾恩斯特·裏曼的故事》的小說。但是這個計劃也沒有得到實施。其實,在1912年,他創作《判決》時,原是準備描寫一場戰爭的,但是在寫作過程中,他把積鬱在內心的想法全部傾訴了出來,最後竟寫成了《判決》這樣一部小說。
1913年,卡夫卡是在第7本四開本裏記日記的。在這個四開本的最後一頁,他寫了這麼幾行字:“這本日記以費麗絲開頭,她在1913年5月2日擾亂了我的生活;我也用這個開端結尾。”1913年至1914年上半年,卡夫卡沒有寫出一部大部頭的作品。新年開始,他想用體力勞動結束“自我折磨”,這是他以前多次采用過的方法。他長時間地在戶外散步,在家具加工廠打短工,還進行騎馬、遊泳、劃船等活動。卡夫卡非常喜歡劃船,他在莫爾島河上有一條自己的小船。從3月份起,他每天去布拉格附近的托洛雅果園勞動。
複活節期間,卡夫卡第一次去了柏林,看望了費麗絲。在聖靈降臨節,他又一次去了柏林,這一次,費麗絲把她家裏的人向卡夫卡一一作了介紹。在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裏,卡夫卡一直反複考慮,是否應該正式向費麗絲的父親提親。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這期間,卡夫卡的日記裏寫的,都是與訂婚格格不入的想法,使人對他“考慮訂婚”這件事的動機產生懷疑。他在日記裏寫道:“我要不顧一切地得到孤寂,我隻有我自己。”8月15日的日記寫道:“我要不顧一切地同所有的事情、同所有的人斷絕關係,我要同所有的人結仇,我不要同任何人說話。”但是恰恰在這同一天,他卻給費麗絲的父親去了一封信,正式向費麗絲提出求婚(這封信沒有保存下來)。之後,他就急切地等待著回音,信發出後第6天,他萬分煩躁,不等費麗絲父親的回信,就迫不及待地草擬了第二封信,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您猶豫再三,對我的請求遲遲不予答複,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女兒的求婚者麵前,每一個當父親的都會如此。但是,決不是因為您沒有回信,我才給您寫這第二封信,我殷切地希望您這麼做,我的心都快要沸騰了。我之所以給您寫這第二封信,那是因為我怕您會猶豫不決,或者說,怕您會就事論事,就像對待一般的婚姻一樣去考慮我的請求。我恐怕,您沒有注意到我在第一封信中所表露的真實思想,我在那封信中寫了那麼一段,目的就是要表露我的真實思想。我在那一段裏這樣寫道:我無法忍受自己的職業。也許,您想跳過這句話,不去細細地琢磨它,但是,您不應該這麼做。您應該追根究底,問個仔細,為什麼我會不能忍受自己的職業,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向您作一個簡要、真實的回答了。
我無法忍受自己的職業,這是因為,它同我唯一的需求、同我唯一的愛好是背道而馳的。因為我僅僅是一個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我不可能,也不想成為其他的人,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對目前的工作感興趣,它隻能徹底地使我神經失常,我很快就要發瘋了,最高強度的緊張狀態緊緊地纏住我,一刻也不放鬆。今年是我和您女兒的前途充滿憂慮和磨難的一年,它已經證明,我是沒有絲毫抵禦能力的。也許您會問我,我為什麼不放棄這個職業,去專門搞文學創作呢?我對此的回答是,我沒有這個能力,因此,我隻能做可憐的回答:我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從我對自己處境的總的看法來看,我正在這個職業上走向毀滅,極其迅速地走向毀滅。
敬請您把我同您的女兒作一個比較。她是一個健康、快樂、自然、堅強的姑娘,不管我在500多封信中多次強調過,也不管她怎樣用“不”字來安慰我,她的話並不令人信服,事實還是如此。從我看到的來說,她跟我一起生活是不會幸福的。我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這不僅僅是因為有外在的原因,更重要的有我內在的原因,我的性格內向、沉默,不喜社交,而且,我並不把這看成是我的不幸,因為這些性格特點反映了我的生活目的,人們至少可以從我在家裏的生活方式中,找到答案。我生活在父母的家裏,生活在最善良、最可親的人中間,但是,我在家裏比陌生人還要感到陌生。在最近幾年裏,我每天同媽媽的談話,平均不到20個字,同爸爸我隻是應付一下而已;我在同已經出嫁的妹妹和她丈夫淡話時,心裏總是憋著一股氣,原因是,我同他們沒有一丁點共同語言。我對一切不是文字的東西都感到無聊、厭惡,因為它們打擾我,或者說是耽誤我,盡管我也知道,我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我對家庭生活一竅不通,我最多隻有觀察的頭腦。在我的感覺中,我是沒有親戚的。在我看來,所有的來客都是我的敵人。婚姻不能改變我,就像我的職業不能改變我一樣。
信中,我們可以看出卡夫卡是怎樣描寫自己的生活環境的,他擅長把簡單明了的環境刻畫成複雜的世界,使之具有多層意思,隻要他認為,這個環境影響他的文學創作,他就會這麼做。但是,他在描寫這樣生活環境的同時,也常常為沒有什麼結果而傷腦筋,並因此很內疚,責備自己。事實說明,他對家庭的這種描寫是言過其實的,隻有極少的細節與事實比較接近,在家庭中,他經常與媽媽、爸爸、妹妹說話,特別是同奧特拉妹妹說話的時間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