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惡豎謀財便悔親,嬌癡空擬結同心。
香魂欲訴終身恨,月下殷懃拜使君。
話說顧信一為弟病求瞿琰符藥。瞿琰道:“爾之求藥非出真誠,我怎肯輕於醫療?爾隻想『殺身報德』四字,豈非狡詐也?”顧信一道:“大仙果能醫的賤弟病痊,便使晚輩刎頭割頸,亦所甘心,怎為虛詐?”瞿琰道:“恁地說時,大率是真心了。但吾之藥餌,要一引經之物。爾能慨允,弟疾可瘥。”
顧信一道:“不知大仙要甚物件,某可力辦,惟命是從。”瞿琰道:“凡癆症之藥,必用活人之耳燒灰,調和吞之,便能立愈。吾意欲爾割下左耳,以便整藥,不知爾心下若何?”顧信一道:“但願弟病早瘳,何惜一耳。”說罷,即取店中廚刀,望左耳便割。瞿琰挽住道:“慢著,我還有切緊之話,講明了另有區處。爾同胞共有幾人?父母具慶否?令弟年紀幾何?逐一與我說知。”顧信一道:“老父年逾古稀,先母生某七歲,已行傾逝。老父房中寂寞,收婢女樂兒為妾。三載後,生弟信二,萬分聰俊,父所鍾愛,何異掌珠!今賤弟年甫二旬,不期。染此痼疾。晚輩隻有這個兄弟,病劇垂危,心如刀割,故求大仙憐救。”說罷,奮然持刀,又欲割耳。瞿琰複止定道:“從容,還有話講哩!令弟病危,父親可苦切否?家事可饒裕否?爾曾有子嗣否?”顧信一道:“賤弟病勢將危,老父寢食皆廢,晝夜憂煎,形容枯瘁。寒舍雖非富足之家,然田稻蠶桑盡充衣食。晚輩年將自立,已生三子。大仙問及,不知何故?”
瞿琰大笑道:“真癡子,真癡子!有了家產,又生下孩子,兄弟死了,正是爾受用處,何必宛轉悲求,行此損己無益之事?況兼爾弟又非一母所生,何苦如是?”顧信一道:“大仙差矣。昔嚴君平賣卜成都,導人以孝弟忠信、綱常倫理,千載之下,稱為名賢。今大仙教某等以不義,甚非長者誨人之誼!”瞿琰道:“爾但省一時義氣,不圖日後事長。譬如爾家有千金之產,二股拆分,隻有五百;則剜爾血肉,補彼瘡痍,何等失算!豈不見世上多少同胞手足,隻為著爭財奪產,眐訟起非?爾今兄弟病危,又非謀財害命,落得利歸一己,何苦訪道求醫?”顧信一道:“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為田地而棄弱弟,狗彘不如。況弱弟乃老父愛子,倘有疏虞,父命難保。某雖活於人世,已喪卻『孝悌』二字,徒生何益?今日隻求大仙賜藥,莫管某等家事。如弱弟得生,某願將資產盡歸於他,挈三子自圖生計,雖使衣食不敷,中心無憾!”瞿琰大笑道:“天下有恁般執固癖性之人,怎能長進?”顧信一怫然不樂,望門外便走,口內噥道:“遊方僧道,再無有好的,一味胡言,導人為惡。今日晦氣,纏了這一會空談,什麼要緊。”一麵絮聒,悻悻然去了。
瞿琰取錢與瞿慶道:“隨路可買飯吃,要尾著這漢子同行,認了住處,速來複我。”店嫗道:“適者那人講的句句都是好話,師長何不療救他兄弟,使這人變色而去?”瞿琰道:“老媼有所不知,世上要如此君友愛不爭者最少,然以言取人,惟恐有失,特反言釣之,彼奮然激怒而去,才見其孝友之誠,出於天性,非矯強自誇者。故令小仆隨彼同去,觀其居址了當,親往救其兄弟。”店嫗甚喜。
下午後,瞿慶回店,備言顧信一住處。次早黎明,瞿琰央店中後生雇匹驢兒騎了,帶著瞿慶,同取路入城,徑往茶榷務前顧家來。顧信一正坐在對門緞鋪中納悶,忽見年少道人來到,忙整衣迎入中堂,禮畢,賓主坐定。
瞿琰道:“日昨正在議論之際,何故怫然便行?”顧信一道:“昨日晚輩一則為舍弟心急,二則久談恐勞大仙之神,故不及告別而回,萬罪,萬罪!”瞿琰道:“可喚令弟出來,待吾問切,方可用藥。”顧信一歎氣道:“賤弟若能行動時,晚輩也不恁般著緊。目今上牀已及月餘,水火尚且不便,怎能出得中堂?求大仙暫移玉趾,入臥房一看,不勝頂戴。”瞿琰便起身,同至臥室中來,顧老率妾哀情拜懇。瞿琰道:“老者莫忙,待予診視一番,便有分曉。”一同攢於臥榻之前,揭開帳幔,顧老道:“我兒呀,有一仙長來此救汝,可要掙紮些。”
顧信二也不答應,隻把眼珠反上一瞧。瞿琰又向前一步,定睛細看,隻見病人兩頰紅暈,雙眸泛白,聲啞氣促,天柱將折。
複掀被看時:
四肢若枯柴,腹皮已貼脊。
肋骨條條露,渾身如火炙。
瞿琰看罷,對顧老道:“令郎病至十分,棄世隻在旦夕。”
顧老便啼哭起來。瞿琰忙寬慰道:“予有符藥可醫,老者何須悲泣!”顧老和妾一同磕頭禮拜。瞿琰止住道:“年老之人,何必若此匍匐,快取水來。”顧信一飛也似捧出一盂清水。瞿。琰袖中取出砂、黃紙、書符兩道已畢,複取大火盆一個,內燒烈炭,又取沉年米醋三、五斤,俟候顧老並妾婢等盡行藏避,隻留顧信一在房幫助,附耳授計,臨期切休慌遽,貽害他人。
顧信一點頭領意,站立榻前。有詩為證:
骨立形臞氣如絲,命臨呼吸勢垂危。
丹符絕勝楊枝水,解起沉痾片刻時。
且說瞿琰焚符研末,用水調和,令顧信一抱起兄弟,勉強灌下。少頃,病人道:“苦耶,脊梁骨中如錐刺一般,怎生過得?”又半餐飯間,隻聞的病人胸膈中索索地響,瞿琰指點顧信一用心防備。此時病人已昏沉暈去,猛聽的呼地一聲響,一鐵殼斑色之蟲,大如壺蜂,從病人鼻孔中鑽出來,展翅亂飛,被瞿琰一手抓住,摔於火盆之內,那惡物複騰然撲起。顧信一急用醋劈頭潑下,那惡物墮入火中,複張頭豎尾,撐翅舒腳,在烈火中盤旋打滾,幾遍飛起,皆被顧信一以醋澆下。次後漸漸縮頭卷翅,不能展動。過了數刻,病人忽然叫:“喉中作癢,怎不替我摣撓?”喊聲未畢,又一蟲從口中飛出,騰開兩翅,徑撲出帳外,被瞿琰一手攥定,擲於火中,也打了數個轉身,豎眼聳翅,望空飛起。顧信一急將醋潑去,那惡蟲倒撞落火盆之內,顧信一不住以醋澆沃,才不能掙紮。瞿琰跨下榻來,病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