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妻子送走後,這已是第11天了。在這些天裏,樸重哲和助手把有關資料、計算框架、邊界假設等全部細心地複核了一遍,輸到電腦內。然後,沃爾夫開始了緊張的計算。主電腦室隻能聽到電腦內沉重的吱吱聲,指示燈不停地閃著綠光。謝爾蓋和田島十分焦灼,幾乎到了神經崩斷的邊緣。
幾年來的苦心研究估計今天就要判分曉了,樸重哲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平靜,妻子在青島海邊的話他一直銘記在心。終於,主電腦停止了計算,沃爾夫的電腦合成麵孔出現在屏幕上。它好象被繁重的計算弄得疲憊不堪。與沃爾夫視線接觸後,樸重哲的心猛然下沉了,他已經知道了結果。
“很遺憾,各位先生,”沃爾夫聲音低沉地說:“計算值仍然是發散的,沒有得到明確的結果。”它略停一會兒,又說:
“不要灰心,樸先生。在最近的十幾次計算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十幾種不同的計算框架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不可知的中心,很可能這說明你們目前選取的計算方向大體是正確的。”
樸重哲勉強笑道:“謝謝你,沃爾夫,你辛苦了。”
沃爾夫開玩笑地說:“電腦不知疲倦,我的主人。”
它的合成麵孔從屏幕上隱去,樸重哲回頭對同事們笑道:
“收拾殘局,準備下一輪衝刺吧,不要灰心。這是上帝最後的秘密,一旦被我們竊到,我們就會和他老人家平起平坐了,你想他會甘心服輸嗎?沒關係,隻要鍥而不舍,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伊甸園的後院牆上扒出一個洞。”
但這些玩笑顯然沒衝淡失敗的挫折感。田島等幾個都神色黯然,他們收拾了房間,關閉電腦的電源後默默地走了。
晚上重哲沒有吃飯,他到餐廳簡單交待了一句:
“爸媽你們吃吧,我不餓。”就扭頭走了。媽媽正想喚他回來,孔教授冷淡地說:
“不必喊他。他的理論又失敗了,第140次失敗。”
他的語調簡直象巫師的宣判。元元媽看看他,沒再說話,三人沉默地吃過晚飯。元元也很識趣地沉默著,隻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
重哲換上一套韓國民族服,獨自來到鋼琴室。他掀開鋼琴蓋,順手彈出一串旋律。這是嶽母的一篇作品,“母愛與死亡”,很有名的。他靜下心,把這首樂曲彈完。
然後他停下來,仰著臉,沉靜地看著窗外。夜空深邃,億萬星體正在走著自己的生命之路,從主序星到白矮星或紅巨星,這是長達數十億年的漫長道路;甚至宇宙本身也有它的誕生和死亡,它從大爆炸中誕生,又歸於死亡的黑洞。他想起兩人初結識時憲雲告訴過他,隻要一聽見“母愛和死亡”這首樂曲,她就無端起聯想起雌章魚。它們生籽後就不吃不動,耐心地用腕足翻動卵粒,使其保持充足的氧氣,也安靜地等待著自身的死亡。那時他告訴憲雲:
“你知道嗎?雌章魚眼窩下有一個死亡腺體,產卵後就開始分泌一種死亡激素。如果把腺體割掉,那些絕食很久的章魚會重新開始進食。這是生存欲望同物質結構有明確聯係的一個典型例證──雖然是從反麵證明。”
在那之後他曾作過一個危險的試驗,他提取了足夠數量的章魚死亡激素並注入自己身體,然後開始了一段可怕的心理體驗:他的內心世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灰色,毫無生機的灰色。他不吃不喝,不語不動,一心一意想進入那永恒的死亡。他的思維仍然很清晰,可以清晰地評判可笑的人類行為:他們誕生,成長,在荷爾蒙的控製下追逐異性,在黃體胴的控製下釋放母愛,竟爭、奮鬥、辛苦勞碌,最終還得走向不可逃避的死亡。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充分的預防措施,他會受不住死亡女神的誘惑而自殺的。他在這種可怕的沮喪中熬過了一星期,隨著死亡激素的分解和排出,他的內心世界開始睛朗了。那種求生的欲望開始緩緩博動,漸漸強勁,他又對世界,對生活充滿了愛心,憲雲的一瞥一笑又能使他心旌搖曳……
有過這麼一段體驗,他更堅定了破譯生命之謎的信念。可是……又一次失敗!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秘洞的洞口,卻忘了“芝麻開門”的口令。
難道我這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嗎?他在心裏苦澀地喊道。
元元每天晚上照例要到儲藏室裏給白貓“佳佳”問晚安,如果媽媽不注意,他還會偷偷抱上貓溜回臥室,把白貓藏入自己的被窩。這兩天,白貓快臨產了,元元用絲棉在它的藤筐窩中鋪了厚厚的一層,但母貓仍然挑剔地用嘴撕扯著。元元小心地摩娑著母貓的脊背,耐心告誡道:
“貓媽媽,你可不能把小貓吃掉啊,可不能學你的外婆白雪,它把一隻小貓吃掉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