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古樂府與抒情方式的嬗變(1 / 3)

鮑照的古樂府即擬漢魏樂府,漢魏樂府的突出特點是長於敘事,鮑照的擬作改變了這一狀況,代之以抒情為主。他的古樂府氣勢充沛,感情強烈,蘊含著奪人心魄的力量。這種特征與其憂憤不平的情感內涵有關,更與其使用的抒情方式有關。鮑照古樂府的抒情方式主要為奔衝跌宕式、彌漫發散式兩類。

(1)奔衝跌宕式。即情感一瀉奔流,回旋激蕩。許彥周指出鮑照的《擬行路難》“壯麗豪放,若決江河”,劉熙載認為“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若決江河”、“任氣使才”即可當做奔衝跌宕式抒情方式的形象描述。奔衝跌宕式抒情往往高調發抒,中經回旋翻轉,末複激昂。情感大起大落,波瀾洶湧,回腸蕩氣,所謂“發唱驚挺”主要指的就是這類詩歌。《擬行路難》其六,起句不平之氣噴湧而出,似乎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接著卻寫安享天倫之樂,思緒猛然低落消沉,末句忽又振起,看似自我寬慰,實則代千古正直不遇之士鳴不平。《擬行路難》其七,無端愁思,忽然而起,如怒濤排空,造成極大的衝擊力,隨後描寫鬱鬱蒼蒼的鬆柏園,如同奔湧的激流遇到了開闊的淺灘,怒張的情緒頓時低回鬆懈下來,末又直抒胸臆,再次達到高潮。為了使情感的流程更加動蕩激昂,更為強烈有力,鮑照還常常使用對比、比興、反襯等手法,強化情感的抒發,造成不可遏止之勢。《擬行路難》其九,起句便以黃絲之紛亂喻心緒之煩愁,隨後以今昔對比,在“死生好惡不相置”與“意中索寞與先異”的巨大反差碰撞中,“不忍見之益愁思”的決絕與怨恨之情激射而出。此類詩歌多是詩人直截了當的內心表白,詩中的景象灌注著詩人強烈的情感體驗,它們的描寫猶如兩個巔峰間湧動著的潛流,詩人借此將胸中的波瀾,一浪高過一浪地鋪展開來。

為使情感更為洶湧激蕩,鮑照的詩中常常會出現相互矛盾的思緒。這兩種矛盾思緒的碰撞映襯,更為強烈地表現出了詩人內心的悲哀與怨怒。《代蒿裏行》起句“同盡無貴賤,殊願有窮伸”很富有哲理,似乎已參透人生,看破紅塵,而實際上整首詩表達的主旨卻是年命之悲、幽淪之恨。鮑照沒有魏晉士人的放浪達觀,首句的看似超脫,不過是該詩憤恨情緒的陪襯而已,短暫的故作曠達,並不能掩蓋其內心的痛苦,反而更見其生的不幸,因此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思緒,卻有著內在的一致。《擬行路難》其四,表達的是忍氣吞聲強壓怒火的悲切。卻先以平地瀉水為喻,說人生的各種遭遇都是自然形成的,無須愁歎。然而心非木石豈能對受到的打擊壓抑無動於衷?因此,酌酒自寬,長歌當哭,反更見其內心的無奈與淒苦。所以王夫之評此詩:“先破除,後伸理,一俯一仰,神情無限,言愁不及所事,正自古今淒斷。”其情感軌跡,則“如黃河落天走東海”洶湧翻滾,起伏動蕩。《擬行路難》十八,開口便是“諸君莫歎貧,富貴不由人”,結末是“直須優遊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宣揚的是委運任化、及時行樂,可“丈夫四十強而仕”四句表達的卻是不甘平庸、伺機進取的精神。自信與消沉,混世與自期,在這首詩中得到了和諧的統一,矛盾複雜的心理得到了充分的揭示。

鮑照“才秀人微”,既無門閥蔭庇,更無財勢倚仗,卻又心高氣傲,孤直梗概,所以,偃蹇潦倒,不偶於時。長期挫折失意使鮑照的內心鬱積了無比憤恨的情感,似乎隻有通過猛烈狂放的文字表述,才能一吐憋悶已久的壓抑之氣。同時鮑照又是一位感性而又情緒化的詩人。他不像陶潛借助田園隱居,稀釋內心的憂憤,更不像嵇康、阮籍那樣在遭遇人生困境後,進行深入的思考,依托玄學獲得形而上的超越與解脫,他甚至不能像謝靈運那樣,在失意挫折後放浪山水談玄說佛,鮑照偶爾也會有些哲理感悟,然這些哲理感悟非但不能使他獲得安慰,反使他更深刻鮮明地感受到了生的不幸與現實的苦痛。鮑照始終熱烈地擁抱著塵世,雖然艱辛坎坷,卻從不作抽象的冥想。他的情感始終是入世的,他隻是異常敏銳地感受著現實的不公與傷痛,不可遏止地發抒著不滿與怨恨。他有時也會把種種不幸歸結於“命”,然現實的苦過於沉重,使他無法忍受內心情感的強烈衝突,無法故作曠達,即使偶一為之,也很快被痛苦之流所淹沒。他詩中矛盾複雜思緒的並存、碰撞,原因即在於此。

奔衝跌宕式的另一種類型是鋪墊高潮式。即先通過鋪陳,蓄足勢能再運用對比等手法,使情感激射而出。《代陳思王京洛篇》前十二句極言閨閣之富麗,將恩寵榮華推到頂點,隨後陡然而轉,極言被棄之蕭條衰颯,比照鮮明,反差巨大。末用曆時性比襯,加深縱向的厚重感,又用雙鵠奮飛反襯被棄的孤單,使這首詩的情感層層加重,而又噴湧激昂。該詩的抒情過程如同將情感高高舉起,然後狠狠摔下,繼而反彈而起,又激射飛出,極為痛快淋漓。這類作品的極言鋪陳隻在為抒情蓄蘊勢能,因此並不一定要將相反情調色彩的雙方都作詳盡的描述,有可能隻作一方的描述,隻要鋪陳的對象為情感的發抒提供了契機與動力就行了。這種情況往往是以樂景寫哀,結末的抒情往往是對前麵鋪陳對象的顛覆與否定。外在物象場景之美與內在情感之悲形成巨大的反差,極為形象地揭示了抒情主體的內心衝突。《擬行路難》其一表麵勸人行樂,實則抒己年命之悲。起句竭力鋪陳精美之物品勸人解憂,末以無常之歎勸人行樂,然非但不能解除衰老之悲,反讓人更加憂愁,因為無常之歎已將起句的奢侈享樂統統打破。物質的享受是虛無的,年命的衰謝更無可緩解,實際上是以外物之美來反襯憂愁之重,以昔盛今衰增添淒涼情緒。由生命活力的極度擴展到生命的凋謝萎縮,由個體的遷逝之悲推廣至普遍的曆史虛無之歎,該詩的情感經曆了兩次起伏跌宕,遞次增強,加重了分量。此類蓄勢抒情有強烈的破壞性,猶如精心堆疊裝飾起華美的七寶樓台,隨即又讓它轟然倒塌,似乎隻有在如此劇烈快速的震蕩轉換中,詩人的心力情緒才能得到發泄與安撫。鮑照出身寒微,急切地渴望改變自身的貧賤處境,在現實中卻處處碰壁,受到排擠打壓,心裏充滿了怨恨與不滿,通過這種破壞性的抒情方式,似乎可以獲得一種報複性的快感,這也是他的詩歌痛快昂揚的一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