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奔衝跌宕式抒情是對以往抒情方式的一個突破。《詩經》裏的抒情大多含蓄蘊藉,溫柔敦厚,即使有憤恨的情感也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屈原正道直行,卻屢遭流放,內心始終處於沸騰亢奮的狀態,他的抒情如同高音階奏出的樂曲盤旋上升,繚繞高攀,沒有一絲的緩和低回。漢樂府以敘事見長,其情感的抒發多寓寄於場景的描寫、情節的推進、形象的刻畫當中。《古詩十九首》“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死生新故之感。中間或寓言,或顯言,反覆低徊,抑揚不盡”,其抒情惆悵婉曲,往複回環。隻有到了建安時期,慷慨強烈的抒情才成為一個時代的普遍風尚。曹操的《短歌行》起句寫光陰易逝,接寫求賢若渴的種種心理活動,末抒一統天下的雄心壯誌。整首詩的情感低昂回旋,起伏動蕩,為鮑照奔衝跌宕式抒情做出了很好的示範。曹植工於發端的藝術技巧,也當對鮑照的“發唱驚挺”起到誘發作用。鮑照一麵充分吸收了建安風骨的藝術營養,一麵改變了建安詩歌因社會災難而具有的沉痛悲愴,代之以抒個體悲憤為主的怒張奮發,最終形成了奔衝跌宕式的抒情方式。
(2)彌漫發散式。即通過對同一情感不同載體的羅列,來反複抒寫,從各個角度、各個層次、全方位鋪展,務使所抒之情充斥漲滿每個空間角落,向周遭最大程度地擴展漫溢。奔衝跌宕式使鮑照古樂府的抒情,有一種猛銳透穿的刺激性,彌漫發散式則使鮑照古樂府的抒情,富有濃鬱密實的重壓感。《代東門行》寫別離行役的淒怨。自始至終悲淒憂恨密不透風,可謂一悲到底。起寫分別之留戀涕零,接寫征途之艱辛,末抒樂歌不解之憂。吳伯其認為:“前連用兩‘惡’字,寫乍別。後兩‘苦’字,寫久別。中間行路,連呼‘行子’,真令人應聲落淚。”從初別到久別,從離宴到途中,從場景氛圍到衣食樂歌,處處含悲,句句心酸。尤其前六句,用頂真手法,直是一步一泣,字字血淚。此類抒情的特點是飽滿厚重,給人一種密不透風的重壓感。《代東門行》主要由一個個場景來展示同一情感色調達到此效果,也有的是通過一連串的情節來層層展示。《代門有車馬客行》抒寫他鄉遇故知的悲喜,字裏行間漫溢著濃濃的情意。從偶然相逢到做客訪慰,再到無奈分別,娓娓道來,情深義長。偶然相逢是“淒淒”“慊慊”,語昔論今是有悲無喜,日夕訪慰是歡戚尋緒,臨別分手是嘶聲祝願,完全是以情馭事。《代東武吟》意在批評統治階級不恤士卒,刻薄寡恩。先寫寒鄉士少壯報國,窮老孤苦,末寫既怨恨又懷戀,明知徒勞卻又有望於垂惠的矛盾心裏。從少壯到窮老,從征戰到耕牧,從奔波之辛苦到內心之怨望,立體全麵地展示了寒鄉士的不幸,統治階級的刻薄寡恩冷酷無情,自然地得以揭示。
由於彌漫發散式抒情的情調色彩是一成不變的,因此,此類詩歌的情感發抒容易形成總分、總分總、平麵並列等模式。《代棹歌行》以“飄搖無定所”為中心,通過不同時空場景的轉換,層層鋪展,形成總分的結構模式。《扶風歌》以“行泣隨征轉”為中心,雖未形成總分的結構模式,但全詩所要表達的情感,卻可以以此句來概括。《代貧賤苦愁行》起句就哀歎“貧苦即生劇”,幾乎生不如死了。隨後就從不同角度對“生劇”的內涵作了詳細具體的圖解詮釋,有未老先衰之悲,孤苦伶仃之悲,一貧如洗之悲,一事無成之悲等,幾乎彙集了世間所有的不幸,結末又以“不如還窀穸”再次表達生不如死的感受,形成了首尾收縮、中間膨脹的梭形結構。還有一種平麵並列的結構。《擬行路難》其十二,抒思婦念遠之悲。先從別離之久突出相思之重,後從膏沐不禦,帷帳飛塵,突出寂寞之苦。朝悲暮思與恒懷悲前後呼應,最傷心與苦不幸相互勾連,在思理脈絡上雖不能置換,在情感程度上卻是比肩並列的。
鮑照的彌漫發散式抒情既不同於《詩經》的重章複遝,也不同於陸機的鋪張堆壘。《詩經》帶有很強的音樂性,它的重章複遝,很大程度上是其音樂旋律的再現。陸機模擬古樂府,往往變本加厲,追求藻采,綴詞頗為繁富。他的《長歌行》痛惜光陰易逝,說:“寸陰無停晷,尺波豈徒旋。年往迅勁矢,時來亮急弦。遠期鮮克及,盈數故希全。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八句話表達的隻是一個意義,重複冗長。鮑照的彌漫發散式抒情不是語意的重複,也不是音樂旋律的一唱三歎,而是指情調色彩、力量程度沒有多大的起伏變化。它的感染力主要來自密集的羅列與堆壘,但它的情感內容仍處於統一條貫的脈絡思理中,每一部分都是該詩必不可少的組成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