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詩險俗特征的再認識(2 / 3)

但問題在於雕琢字句、追新逐異,並非鮑照一人的特點,而是當時的一種普遍風氣,鍾嶸為什麼單說鮑照險俗呢?是鮑照的做法更為突出明顯嗎?顯然不是。同為元嘉三大家的謝靈運、顏延之,也存在著雕琢求新的做法,與鮑照相比並不差上下,而且他們的創作早於鮑照,可謂開風氣之先,鍾嶸為什麼不說他們而單提鮑照呢?顯然鍾嶸說鮑照險俗並不僅僅指其字句的追新逐奇,這裏還有必要進一步探究鍾嶸得出這一結論的作品依據,然後才能全麵準確地理解險俗的內涵。《詩品》專論五言詩,鮑照的五言詩包括山水詩、樂府詩、贈答唱和、擬古、詠物等作品,成就較高、影響較大的主要是樂府詩、山水詩。山水詩“貴形似,不避危仄”,前麵已經做了分析。樂府詩主要是模擬漢魏古樂府及南朝民歌,是不是這些作品凸現了險俗的特征呢?這要先看鍾嶸對待樂府詩的態度。樂府詩有很多優秀的五言之作,《詩品》專評五言詩,卻連一首也沒收入,其中的原因有人認為:“一是關於內容題材方麵的。這類詩常常委屈敘述男女情愛,從正統眼光看來是不高雅,故劉勰斥為‘淫辭’。……又漢樂府古辭的不少篇章,描寫社會下層生活和民間疾苦,這種題材在六朝時代也受到大多數文人的輕蔑。……另一原因則是其文辭質樸通俗。”應該說這一分析抓住了樂府詩的特征,有較強的說服力,但在個別地方還是有值得商榷的餘地的。鍾嶸《詩品》受“九品論人,《七略》裁士”的影響較大,以品第高下來彰顯作家作品的優劣,因此他主要收錄有主名的作品。他說:“其人既往,其文克定。”“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很明顯側重於具體作家的評價,對於無主名的作品則很少品評。《古詩》雖然無主名,但作為文人詩卻是毫無疑問的,曾有人懷疑是曹植、王粲所作。《南風》《卿雲》等上古歌謠,也隻是在追溯五言詩的源頭時稍微提了一下。因此鍾嶸不收錄樂府民歌,是和全書的體例標準有很大關係的。至於鍾嶸是否輕視“描寫社會下層生活和民間疾苦”的作品,也值得進一步探究。首先,鍾嶸主張抒發怨情,並不反對反映社會的亂離悲苦。他在《詩品序》中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所描繪的場景以悲怨不幸為主。他評《古詩》:“意悲而遠。”也強調了一個“悲”字。其次,鍾嶸同情遭遇坎坷的詩人,對他們的作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評李陵:“文多淒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評劉琨:“善為淒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王粲《七哀詩》反映社會亂離,具有強烈的民間色彩,鍾嶸對此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他:“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評鮑照的戍邊詩為“五言之警策”。由此可見,鍾嶸並不反對反映苦難,也很難說他輕視“描寫社會下層生活和民間疾苦”的作品。

鍾嶸對於表現戀情、文辭通俗質樸的作品,一般持批評態度。如評曹丕:“率皆鄙質如偶語。”評曹操“古直”。鍾嶸雖然反對聲律、用典,反對過分雕琢,卻還是主張“潤之以丹彩”的,所以對於語言的鄙俚多有不滿。同時鍾嶸主張要有“風力”,要有充沛剛健的情感,對於隻求藻彩、缺乏充實內容的作品多所批評。如評張華:“其體華豔,興托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評潘嶽:“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縠,猶淺於陸機。”評惠休:“淫靡,情過其才。”鮑照的樂府詩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上述現象,如《采桑》本為模擬漢樂府《陌上桑》之作,卻偏重於描寫女子的容貌服飾,學習吳歌西曲的作品也不乏豔情之作。如《幽蘭》其五:“陳國鄭東門,古今所共知。長路暫徘徊,駟馬停路岐。”《采菱歌》其四:“要豔雙嶼裏,望美兩洲間。嫋嫋風出浦,容容日向山。”這種以民歌的形式寫豔詩的做法,對梁陳宮體詩產生了很大影響。由此來看,用通俗的語言大寫豔詩,也有可能被評為“險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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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主要是從鍾嶸的審美標準,來判斷“險俗”的內涵。下麵我們再從“言險俗者”的角度,來旁證鮑詩“險俗”的具體所指。“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即以鮑照為宗,也就是鮑照的效法者,或與鮑照詩風相似者。那麼,有哪些人學習鮑照,哪些人的詩風與鮑照相似呢?鍾嶸沒有具體羅列,隻在個別地方略有提及。他在《詩品序》中說:“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於高明,無涉於文流矣。”學習、推崇鮑照者,被鍾嶸批評為“輕薄之徒”,認為鮑照不值得效法,所擬之作終不如鮑照的“日中市朝滿”之句。“日中市朝滿”見《代結客少年場行》,《結客少年場行》“言輕生重義,慷慨以立功名也”(《樂府解題》)。鮑照此作依其題旨,言少年任俠遊樂,老年懊悔之意。其中充滿了睚眥必報的快意恩仇,對富貴繁華的豔羨,坎汍潦倒的憂慮,情緒激烈動蕩。王壬秋評此詩起句:“突出奇語,雖微持鞅,而氣自壯。”放縱偏狹的題旨、氣壯詞麗的表情方式,衝破了儒家溫柔敦厚的作風,不符合鍾嶸“情兼雅怨”的要求,因此受到了批評,被目為“險俗”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