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詩險俗特征的再認識(1 / 3)

關於鮑照詩歌的險俗特征,人們大多從“險”、“俗”上著眼,認為“險”即險怪、新奇,“俗”即低俗,形式低俗、內容低俗,具體說,就是用樂府詩寫下層生活和民間疾苦。這些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但總不免有望文生義之嫌,而且忽略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即“險俗”是鍾嶸對鮑照詩歌的評價,因此,如果沒有厘清鍾嶸的判斷標準,而以現代語義的理解來闡釋“險俗”,則其得出的結論就很難令人信服。有鑒於此,本文擬從批評者鍾嶸的角度入手,結合鮑照的創作實際,以期還原出鍾嶸心目中的“險俗”內涵。

@@一

鍾嶸在《詩品》中評價鮑照,說他的詩歌:“貴尚形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對這句話的理解可分為兩層,一是說為了追求形似,不避諱危仄,以致顯得有失清雅。一是說鮑照的詩歌有失清雅,所以主張險俗的人都依附於鮑照,認為鮑照是險俗之宗。因此分析鮑照的險俗,就需要從兩方麵入手。一是考察鍾嶸所說的“危仄”、“清雅”具體指什麼。因為從鍾嶸的語氣看,險俗是與清雅相對立的一種格調,它的形成與“不避危仄”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一部分就是要弄清楚鍾嶸判斷鮑照險俗的標準,看他按照什麼價值尺度把鮑照的詩歌判為了險俗。二是具體分析“言險俗者”是哪些人,通過考察他們的作品來反觀鮑照,從側麵了解險俗的具體所指。

先看什麼是“清雅”。鍾嶸在《詩品》裏共十八處提到“清”,清的含義大致為語言的清麗和意蘊情調的高潔。如評範雲之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評陶淵明“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雲”等句“風華清靡”,都偏指語言的清新優美。評班婕妤“《團扇》短章,詞旨清捷”,評玄言詩“清虛在俗”,“清捷”、“清虛”都是指情調意蘊的高潔脫俗。《詩品》中提到雅的共七處,雅即雅正、高古,基本上是儒家詩教的觀點。如評應璩“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評任昉“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評顏則等“得士大夫之雅致乎”,“詩人激刺之旨”即《毛詩序》所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所謂美刺勸諫之說。“國士之風”、“士大夫之雅致”,也就是儒家所主張的溫柔敦厚、平和中正的修養。可以說,雅在表現方式上就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中正平和之美。內容上就是要高古典正,關乎政教禮樂。如評張欣泰等人“並希古勝文,鄙薄俗製,賞心流亮,不失雅宗”。需要指出的是“雅”不排斥辭采,也不排斥激烈的情感,如評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清”也不排除充實的社會內容,如劉琨“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鍾嶸仍評為“自有清拔之氣”。清與雅也不互為因果,不雅也可以清,如評嵇康:“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清也不一定雅,如“令暉歌詩,往往斷絕清巧,擬古尤勝,唯百原淫矣”。但清雅一定不能粗野局促,如評謝莊詩“氣候清雅,不逮於範、袁。然興屬閑長,良無鄙促也”。鄙促即粗鄙俚俗、局促偏狹。由此來看,險俗,作為清雅的對立麵,至少應包括“鄙促”、“峻切”、“訐直露才”、“俚俗”等含義。

再看什麼是危仄。危的基本義是“在高而懼”(《說文》),又有“不正”義(《廣韻·支韻》)。仄的基本義是“傾側”(《說文》),也有“不正”義(《篇海類編·人物類·人部》)。由此來看,鍾嶸所說的危仄,就是不正的意思,也就是劉勰所說的:“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貴形似,不避危仄”,也就是鍛煉字句詭異求新,詭異求新以致違背常理而傷於“清雅”,就成了“險俗”。在鮑照的詩中是否存在著這種現象呢?從前人的評價來看確實存在著這種傾向。如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六說:“讀鮑詩,於去陳言之法尤嚴,隻是一熟字不用。”)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六:“詩至於鮑,漸事誇飾。雖奇之又奇,頗乏天然。又不嫻於朝廟之製,於時名價不逮顏公,非但人微也。”鮑照雕琢字句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喜歡獨創新詞。如《發後渚》:“華誌分馳年。”《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藻誌遠存追。”以“華誌”、“藻誌”代指美好遠大的誌向。《秋夜》:“還賴泉卉樂。”《采菱歌七首》其二:“含傷拾泉花。”以“泉卉”、“泉花”代“菱花”。《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襟帶報尊華。”《還都口號》:“分壤藩帝華。”以“尊華”、“帝華”代“京華”,《代升天行》:“勝帶宦王城。”以“勝帶”代“勝衣”,《代苦熱行》:“昌誌登禍機。”以“昌誌”代“壯誌”,《秋日示休上人》:“波客心易驚。”以“波客”代“浮客”,《送從弟道秀別》:“日夜驚懸旗。”以“懸旗”代“旌旗”,《上尋陽還都道中》:“崩波不可留。”以崩波代奔波,《擬古八首》其七:“秋蛩扶戶吟。”以扶代依,《岐陽守風》:“懸崖棲歸月。”以“歸月”代落月,《喜雨》:“炎卉擢朱芳。”以“炎卉”代炎熱天氣裏的花,《冬至》:“哀哀古老容,慘顏愁歲晏。”用“古老”形容人的容貌,也顯得較為新穎別致。其二,句法結構奇特。如《遇銅山掘黃精》:“羊角棲斷雲,榼口流隘石。”前一句是說羊角峰很高,阻斷了雲彩好像希望雲朵在它上麵棲息一樣。後一句的“榼口”是個借喻,榼,本是盛酒的器皿,“榼口”比喻山澗的水流像榼口那樣小,這句話的意思是山澗水流雖然很小,還是希望它能通過擋在隘口的石頭。這兩句合在一起還是一個借喻,借這兩種現象來比喻雖然年命不長,還是希望能夠得到人生的樂趣,以告慰終古之情。可見這兩句語法結構之複雜,意義之繁複。《贈故人馬子喬》其一:“躑躅城上羊,攀隅食玄草。”巧妙地把“羊躑躅”這種花草的名稱,拆開化用在句子中,別致而有風味。《贈故人馬子喬》其三:“種橘南池上,種杏北池中。池北既少露,池南又多風。”使用分承手法,句子似斷實連,古拙中含有新奇。《贈故人馬子喬》其二:“寒灰滅更燃,夕華晨更鮮。春冰雖暫解,冬冰複還堅。”“寒灰”、“夕華”、“春冰”、“冬冰”相對並置,生澀奇異,顯得有悖常理。其三,喜用俚語。如《吳歌》:“五兩了無聞,風聲那得達。”“五兩”為楚地方言,指候風的綄。此外,如《代別鶴操》:“心自有所存,旁人那得知。”《代貧賤苦愁行》:“以此窮百年,不如還窀穸。”也都明白如話。完整的篇章如《登廬山》《登廬山望石門》《從登香爐峰》等寫景之作,“專事煉字煉句煉意,驚創奇警生奧,無一筆涉習熟常境。”這種刻意追求奇崛的做法,給人一種艱險狹細岌岌可危的心理感受,而且過多過濫,不免有嘩眾取寵之嫌。劉勰曾對這種現象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說:“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苟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這句話表明,“詭巧新奇”已不單單是一種文風,而似乎影響了整個社會風氣,成了一種習俗,如《文心雕龍·史傳》說:“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這裏的俗就是指民間習俗。習俗好奇,“雅與奇反”,則與“清雅”相對的“險俗”,也就含有“奇詭”之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