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的作品多描寫優美的田園風光、平和靜穆的日常生活,似乎消弭了一切痛苦。而實際上,他的一生卻頗為坎坷潦倒,有著近乎悲劇性的情感體驗,這裏的悲劇性不僅指他貧病交加的困苦,更含有他的沉痛反思與深省。具體來講陶淵明的悲劇性情感大體可分為三類:一、對社會現實的絕望與悲哀。二、對人生艱辛的體驗與深悟。三、對美好理想的無奈與自欺。現簡述如下。
@@一、對社會現實的絕望與悲哀
東晉後期孝武帝寵信司馬道子,司馬道子親近小豎、禍亂朝政,導致王恭兩次起兵討伐,隨後孫恩、盧循起義,桓玄篡位,劉裕剪除異己、率兵北伐、縊死安帝,最終代晉自立。從隆安元年(397)王恭第一次起兵到元熙二年(420)劉裕篡位,不過二十多年,征討殺戮一個接著一個,連年血腥混戰。魯迅說陶淵明;“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其實,陶淵明不但目睹了這些亂篡,而且親曆了其中的一些事情,他文章和平的背後深掩著對這一亂世的絕望與悲哀。首先,陶淵明的故鄉潯陽在這些戰亂中飽受兵燹之苦。桓玄等人討伐元顯失利時屯守於潯陽,桓玄篡位後遷安帝於潯陽,劉裕、劉毅討伐桓玄,多次在潯陽交戰,盧循也曾攻破豫章,兩次占據潯陽。《歸園田居》其四:“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歿無複餘。”《和劉柴桑》:“荒途無歸人,時時見廢墟。”真實地再現了戰亂年代的荒涼景象。其次,陶淵明曾出仕桓玄僚屬及劉裕、劉敬宣的參軍。桓玄篡位時,陶淵明因母喪在家居憂,因此沒有受到牽連,但卻受到了“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的嘲諷。大概為了擺脫與桓玄的幹係,表明自己的立場,顯示自己的清白,陶淵明又做了劉裕、劉敬宣的參軍。劉敬宣與劉裕“情好甚隆”,但在平定桓玄之亂中,劉毅在劉裕麵前說了劉敬宣的壞話,“敬宣愈不自安。安帝反正,自表解職”。陶淵明也隨之去職。後由其家叔陶夔的推薦做了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自免去職,此後隱居田園終不複仕。
陶淵明最終歸隱田園,標誌著他對仕途經濟的絕望。陶淵明的出仕是受了儒家建功立業思想的影響,家族往日榮耀的激勵,以及現實貧困的逼迫,而這一切最直接、最現實的目的就是改善他的生存狀況。然而易代之際的動亂使他認識到,出仕非但不能改善自身狀況,反有可能招來不測之禍,非但不能建功立業,反有可能身敗名裂。因此他在劉裕收複長安,“九域甫已一”,山河一統露出一線希望之時,想到的也隻是“多謝綺與甪”(《贈羊長史》),跟著商山四皓去隱居,沒有絲毫的欣喜之情,也沒有任何祝賀之語,表現出對當時政局的徹底絕望。
在陶淵明看來當時的社會風氣也日益敗壞,再也沒有了那種古樸淳厚的風俗。他說:“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飲酒》其二十)“三五道邈,淳風日盡。”(《扇上畫讚》)“去去奚何道,世俗久相欺。”(《飲酒》其十二)風氣日漸敗壞,混淆是非、善惡不分。《飲酒》其二:“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立空言。”其六:“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綺。”伯夷叔齊忠義廉讓誌向高潔,結果卻被餓死在首陽山上,還談得上什麼善惡報應呢?陶淵明自己也是“結發念善事,弔俛六九年”(《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會不會也落得個伯夷叔齊一樣的下場呢?他所蒙受的“不潔去就之跡”的冤屈,不正是“雷同共毀譽”的結果嗎?實際上,在陶淵明看來,恰恰是那些當道的士人“不潔去就之跡”,一個個追腥逐臭、毫無操守,他說:“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雜詩》其四)“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飲酒》其二十)終日奔競於仕途,攀附於權門,不過為了個人私利,儒家典籍道義早已拋之腦後了,再也沒誰去探求治世之道了。陶淵明對以歸隱為手段獵取功名者,尤為深惡痛絕。《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就是為諷刺周續之而作。蕭統《陶淵明傳》把周續之、劉遺民、陶淵明並稱“潯陽三隱”,後“刺史檀韶苦請續之出州,與學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所住公廨,近於馬隊。是故淵明示其詩雲:‘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陶淵明有意將髒亂的馬廄與莊重嚴肅的講《禮》放在一起,卑俗與高雅形成強烈對比,從而產生違背常理的荒謬感,揭示出假隱士可笑可恥的行徑。
“厭聞世上語,結友到臨淄”(《擬古九首》),陶淵明別求異地,選擇隱居,卻無法忘懷於現實。魯迅說:“陶集裏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述酒》,按湯漢等人的說法,是陶針對劉裕篡位所作。“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甕授張褘,使鴆王,褘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獨韓子蒼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後有感而賦。予反覆詳考,而後知決為零陵哀詩也。因疏其可曉者,以發此老未白之忠憤。”在零陵王之前,桓玄遷安帝於潯陽,劉裕讓王韶之縊死安帝,現又害死恭帝,弑殺篡奪之混亂可見一斑。由此來看,陶淵明“流淚抱中歎”並不僅僅為篡位,而更多的是由篡位所引起的對整個世事的悲哀與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