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綱與諸侯王之間的關係。蕭綱太子地位的合法性既已受到多方質疑,則梁武帝宗室諸王紛起野心,各懷鬼胎,以待時機,而鬥爭的焦點則無疑在與太子蕭綱爭權。最早具有篡位野心的是臨賀王蕭正德,蕭正德是蕭衍的侄兒,因蕭衍早年無子過繼給蕭衍,蕭衍篡齊,立蕭統為太子,封蕭正德為西豐侯,後又升為臨賀王。但蕭正德卻從此怨望,“恒懷不軌,睥睨宮扆,覬幸災變”,普通六年奔魏,第二年又逃回,蕭衍非但不怪罪還給他加官進爵,自此蕭正德凶暴日甚招聚亡命伺機謀亂。侯景反叛引誘他說“屬當儲貳,中被廢辱,天下義士,竊所痛心”,於是二人勾結共同作亂,導致梁朝滅亡。梁武帝的另一侄兒鄱陽王蕭範也積極“養士馬,修城郭,聚軍糧”,當時有童謠:“莫匆匆,且寬公,誰當作天子,草覆車邊”之語,“範以名應謠言而求為公”,結果加開府儀同三司,蕭範暗自高興,以為應驗了謠言,隻要梁武帝一死,他便可因機一定天下,因此“更收士眾,希望非常”(《南史·梁宗室下·鄱陽王蕭範傳》)
梁武帝諸子之間更是相互猜疑,各圖不軌。《南史·鄱陽王蕭範傳》:“時武帝年高,諸王莫肯相服。簡文雖居儲貳,亦不自安,而與司空邵陵王綸,特相疑阻。綸時為丹陽尹,威震都下。簡文乃選精兵以衛宮內。兄弟相貳,聲聞四方。”蕭綸生性悖慢陰慘,自蕭綱為太子,常懷不滿,“觖望滋甚”(《南史·梁武帝諸子傳·邵陵王》),甚至於謀害梁武帝,而武帝竟不能廢黜,終致蕭綸趁侯景之亂,勾結北齊自立為梁王。湘東王蕭繹因其母阮修容得幸,全賴蕭綱之母丁貴嬪的幫助,因此與蕭綱相得。但蕭綱為太子後,兩人的關係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蕭繹生性多忌虛榮好名聲,必容不得昔日好友位在己上,而且蕭繹在普通年間曾派王僧辯平定武寧郡的叛亂,大同八年派曹子郢討破安成郡劉敬躬之亂,立下功勳。這更滋長了他的驕傲與不平。所以侯景之亂中,蕭繹拒不承認蕭綱年號,在給蕭紀的書信中甚至說,願意和他像孫權、劉備那樣,分別割據江東、益州各自為王。武陵王蕭紀最受梁武帝器重,早在天監中蕭紀已有為梁主之心,《南史》載:“天監中,震太陽門,成字曰:‘紹宗梁位唯武王’。解者以為武王者,武陵王也。於是朝野屬意焉。”因此他在益州殖財用,利兵甲,親自練兵,積極準備繼承王位。梁武帝對他也非常信任,邵陵王蕭綸曾對武帝加封蕭紀征西將軍表示不滿,武帝大怒曰:“武陵有恤人拓境之勳,汝有何績?”“太清初,帝思之,使善畫者張僧繇,至蜀圖其狀。”梁武帝的溺愛無疑使得蕭紀更加飛揚跋扈無所忌憚。《隋書》卷二十二、《資治通鑒》卷一五九都載,蕭綸、蕭紀、蕭繹,權侔人主,引起太子蕭綱的極度厭惡,而蕭紀在梁武帝崩後,即僭號於蜀,改年天正。
除梁武帝諸子之間的爭權,蕭統之子也與諸叔父充滿仇恨。梁武帝廢嫡立庶後,大封蕭統諸子,以為這樣便可以平息他們的不滿,而實際上蕭統諸子並未因此而滿意。尤其是蕭詧滿懷憤恨,《南史·蕭統傳》載,蕭詧流淚受拜,累日不食。《周書·蕭詧傳》:“詧既以其昆弟不得為嗣,常懷不平。又以梁武帝衰老,朝多秕政,有敗亡之漸,遂蓄積貨財,交通賓客,招募輕俠。”為奪取政權做好了充分準備。侯景之亂中,蕭譽、蕭詧兄弟與蕭繹作戰,表麵看是因張纘從中挑撥,實際上蕭詧不臣之心早已有之。梁宗室爭競,蕭綱徒有太子之名而未有其實,他的地位非但沒有因受封太子而鞏固,反因庶子身份而成眾矢之的。蕭綱在宗室諸王中受到排擠,在朝臣中受到非議,特別是梁武帝幸臣朱異等握有重權大大削弱了蕭綱的地位。《南史·朱異傳》載蕭綱為太子時期,政務的處理,外朝是何敬容,內朝是朱異,尤其朱異靠曲意逢迎贏得了梁武帝的寵信,據權要三十多年,在周舍卒後,掌管機密,軍旅謀謨,方鎮改換,朝儀國典,詔誥敕書,四方表疏,當局博領,諮詳請斷,全由朱異一人批點,可謂權勢傾天,炙手可熱。《南史·朱異傳》載:“異之方幸,在朝莫不側目,雖皇太子亦不能平。”除朱異外,周石珍、陸驗、徐驎等皆為梁武帝之佞臣,三人皆在於《南史·恩幸傳》。周石珍忘恩負義,主動投降侯景,陸驗、徐驎“並以苛刻為務,百賈畏之,異尤與之昵,世人謂之三蠹”。這四個人把持朝政弊端百出,侯景列舉梁武帝十條過失,其中就有“朱異專斷軍旅,周石珍總屍兵仗,陸驗、徐驎典司穀帛,皆明言求貸,非令不行,境外虛實,定計於舍人之省,舉將出師,責奏於主者之命”,《梁書·賀琛傳》也記載:“高祖任職者,皆緣飾奸諂,深害時政。”可見侯景所言基本屬實,小人專政無疑大大削弱了太子蕭綱的權限,引發太子與幸臣的衝突。長期跟隨蕭綱、關係極為密切的徐摛,在蕭綱繼位太子的當年,即遭朱異讒言,外放為新安太守。蕭綱的親信韋粲,企圖倚仗太子威望,結果“不為時輩所平”,受到了朱異的當麵斥責(《梁書·韋粲傳》)。這與朱異“在內省十餘年未嚐被遣”形成了鮮明對照,可以說由於梁武帝寵幸佞臣,太子蕭綱基本上被架空了。
@@三、蕭綱的政治處境對其宮體詩創作的影響
由前麵的分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蕭綱一入主東宮便陷入了錯綜複雜的矛盾衝突中,並在衝突中處於不利地位。首先,庶子身份使他繼承太子的合法性,始終受到懷疑與挑戰,他自己也感到愧疚,在道義上、在精神氣度上先失一著。其次,蕭綱始終未能獲得梁武帝的鼎力支持與信任,反而因為梁武帝寵幸佞臣、放縱諸侯王,而受到多方牽製處於孤立無奈的地位。蕭綱表麵上是升遷了,實際上是威望下降了、失勢了,仕途的暗淡與碰壁便是他轉向詩歌、大力提倡創作宮體詩的最為現實的背景與動力。理由如下:
(1)蕭綱大力提倡、創作宮體詩與他任太子的時期相一致,這種一致絕非巧合而有著必然的聯係。宮體,即東宮體,當然是指蕭綱繼任太子之後的豔詩創作,在此之前的豔詩是不多的,據詹福瑞考證,主要有《雍州曲》《東飛伯勞歌》《從頓暫還城》《餞廬陵內史王修應令》《和徐錄事見內人作臥具》等,其他人的豔詩也不多。實際上蕭綱位為藩王時是很勤於政務、有理想抱負的,他在雍州時拓境千餘裏,與北朝使者縱論邊事(見《魏書·周道方傳》),創作了《從軍行》《隴西行》《雁門太守行》等邊塞詩。蕭綱在雍州招納文學之士,也主要為了編撰《法寶聯璧》,據《南史·陸罩傳》這部書一直到蕭綱繼位太子後的第三年,即中大通六年方才完成。由此可見蕭綱在雍州是積極進取、有著較強的事業心,故而他不會寫太多豔詩。為什麼入主東宮之後豔詩興盛起來,以致被稱為宮體呢?是蕭綱以為功成名就專等繼承皇位了,因此便放縱起來了嗎?由前麵的分析來看,顯然不是。反過來講,在蕭綱作為藩王的時候,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是不可能繼承皇位的,除非太子死掉或者篡權。因此蕭綱為藩王時豔詩較少,不是故意克製自己以圖仕進,做太子後宮體盛行也並非地位鞏固後的放縱。《梁書·徐摛傳》以為是徐摛影響的結果,這也不正確,徐摛在雍州的時候就創作了不少豔詩,蕭綱《和徐錄事見內人作臥具》即為和徐摛之作,若是受徐摛的影響,為何當時沒有盛行起來呢?再則徐摛在東宮任太子家令、領直等職,作為太子屬下他的詩歌怎敢號以“宮體”?因此宮體詩的興盛主要在於蕭綱的提倡。《梁書·簡文帝紀》載蕭綱:“雅好題詩,……然傷於輕豔,當時號曰‘宮體’。”《隋書·經籍誌》《大唐新語》也都有相似記載,蕭綱在《答新渝侯和詩書》《誡當陽公大心書》中對宮體詩有明確的提倡,那麼《梁書·徐摛傳》為什麼有蕭衍怒斥徐摛的記載呢?主要是為蕭綱諱。梁武帝廢嫡立庶已遭到一片抗議,現又因蕭綱創作宮體詩而受人議論,則無疑是批評梁武帝用人不當,梁武帝自然發怒,但為了替蕭綱同時也是為自己推卸責任,隻好遷怒於徐摛。徐摛長蕭綱二十多歲,最早為蕭綱侍讀,實際上是蕭綱的師友,此後長期跟隨蕭綱,關係非同尋常。因此梁武帝遷怒於徐摛既保全了蕭綱,為自己開脫了責任,也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