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蕭子顯對鮑照的評價(1 / 3)

鮑照生於公元414年,卒於公元466年。謝靈運生於公元385年,卒於433年。顏延之生於公元384年,卒於456年。鮑照比他們大約小了三十歲,因此雖同為元嘉三大家,實為兩代人。從他們的作品來看,鮑照多寫樂府詩,大膽學習吳歌西曲,是南朝詩風由雅轉俗的一個關鍵人物。因此,如何從詩風流變的角度來把握鮑照的詩歌特征,就顯得尤為重要了。蕭子顯主張新變,他對鮑照的評價,無疑更能彰顯鮑照的詩歌特質與詩史價值。

蕭子顯對鮑照的評價主要集中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首先他對鮑照的詩歌作出了高度評價,把鮑照與顏、謝並列,說:“顏、謝並起,乃各擅奇,休、鮑後出,鹹亦標世。朱藍共妍,不相祖述。”顏、謝典雅華麗,在當時為主流正統。休、鮑綺麗俗豔,在民間頗受歡迎。雅士大夫多瞧不起休、鮑。顏延之批評惠休的詩歌是“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後生”。顏延之雖沒有直接批評鮑照,但據羊曜璠言:“顏公忌鮑之文,故立休、鮑之論。”可見他對鮑照的詩風也是相當不滿的。其後的沈約、劉勰在論及劉宋詩歌時都對鮑照隻字不提,而對顏、謝卻大加稱讚。蕭子顯不拘時議,將休、鮑與顏、謝並列,認為他們“朱藍共妍,不相祖述”,表現了一個新變理論家的識見與勇氣。隨後蕭子顯把當時的創作分為三體,一體源於謝靈運,一體源於傅鹹、應璩,最後一體源於鮑照,他說:“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遺烈,遺留下來的功績,指學習鮑照而具有的特點。學生的擬作當然反映了先生原作的特征,而且從現存的詩作來看,自鮑照而後,齊梁間真正激昂振奮,具有驚挺、險急特征的作品是很少的,人們對鮑照的學習主要在於藻采與豔情。蕭子顯所說的“鮑照遺烈”,與其說是鮑照追隨者的特點,倒不如說是鮑照本人的詩歌特點更為合適。事實上,人們也正是以蕭子顯的評價來看待鮑照詩歌的,如遊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羅宗強《南北朝文學思想史》、曹道衡《論鮑照詩歌的幾個問題》等皆持此觀點。那麼,這一看法是否符合鮑照的創作實際呢?現結合其作品釋證如下。

(1)“發唱驚挺”。即發端奇警特出、先聲奪人。其實這並非鮑照的專利,在他之前曹植也極工起調,其發端語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幹》),“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七哀》),“高台多北風,朝日照北林”(《雜詩》其一),皆氣象闊大,鏗鏘有力。謝靈運也擅長此道,他的《遊赤石進帆海》起二句:“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陳祚明認為“亦”字、“猶”字,“下筆先作一折,大有致”,又進一步指出:“康樂最善發端,要其命意無無致者,此所以為出日芙蕖也。”謝靈運興多才高,放浪名山大川,物感神思,往往妙筆生花,形成了不少麗典新聲。謝朓的詩歌也善於發端,如《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首言:“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楊慎評為“雄壓千古”,王夫之評為:“寥天孤出,正複宛詣,豈不敻絕千古,非但危唱雄聲也。”開篇驚挺,能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作為點睛之筆使整首詩歌頓生光彩,應當說這是喜好雕飾字句者的一個共同傾向。蕭子顯之所以獨提鮑照,大概在於鮑照的這一特征最為突出鮮明。

相較於謝靈運等人,鮑照的發端形式多樣,有的起句突兀強烈,有的精煉工整,有的新穎獨特。其一,起句突兀強烈。如《代放歌行》:“蓼蟲避葵堇,習苦不言非。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以蓼蟲慣於食苦,喻己謝仕祿而安貧賤,又用小人與曠士對比,突出自己的高潔,不平憤恨之氣,噴湧而出,倜儻而恢奇。《擬行路難》其四:“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沈確士評曰:“起手無端而下,猶黃河落天走東海也,若移在中間猶是恒調。”《擬行路難》其六:“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其七:“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都似乎到了忍無可忍、非發泄不可的地步,而歎息、愁思的內容,卻始終沒有明確交代,劈麵直寫自己的行為、感受,給人以強烈的衝擊力。其二,精煉工整。鮑照的古樂府較質樸,五言古詩則開始講究音律、對偶、用典等。如《登黃鶴磯》起句:“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出語堅蒼,發端有力,上承《湘夫人》中的“洞庭波兮木葉下”,下啟孟浩然《早歲有懷》:“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清風萬古。《學劉公幹》:“胡風吹朔雪,千裏度龍山。”氣象闊大,神韻遠逸,而且音韻抑揚,形成了流水對。王壬秋評此:“亦是律起,與陸詩‘驅馬涉陽山’同調。”其三,新穎古拙。鍾嶸說鮑照“得景陽之淑詭”,“淑詭”即奇異,鮑照的一些發端就以想象新奇、語句古拙取勝。如《贈故人馬子喬》其一:“躑躅城上羊,攀隅食玄草。”巧妙地把“羊躑躅”這種花草的名稱,拆開化用在句子中,別致而有風味。《與伍侍郎別》:“民生如野鹿,知愛不知命。”想象大膽獨特,語言俚俗而貼切。《贈故人馬子喬》其三:“種橘南池上,種杏北池中。池北既少露,池南又多風。”使用分承手法,句子似斷實連,古拙中含有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