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有一代的文學。東晉盛行百年的玄言詩,至劉宋被革除殆盡,這一過程始於晉末義熙,完成於宋之元嘉。開風氣之先者是殷仲文、謝混。殷仲文現存詩三首,代表作是《南州桓公九井作》,寫陪侍桓玄遊覽九井山,先寫所見之景,末抒感念之情,基本擺脫了玄言詩的影響,但狀物較為晦澀。謝混現存詩五首,代表作《遊西池》描繪西池之景:“惠風蕩繁囿,白雲屯曾阿。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麗明媚,一新耳目。殷仲文卒於義熙三年,謝混卒於義熙八年,還處於玄言詩的統治之下,所以蕭子顯說“仲文玄氣,猶未盡除。謝混情新,得名未盛”。直到元嘉時期,顏延之、謝靈運、鮑照的創作,才真正扭轉了玄言詩風,開創了一個新的局麵。後人稱此為“晉宋詩運轉關”,這一觀點往往偏指山水詩對玄言詩的革新,如劉勰所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方退,而山水方滋。”實際上,三大家的創作並不止山水一體,鮑照的樂府就遠勝其山水詩。那麼,“晉宋詩運轉關”該如何理解呢?我們認為,以元嘉三大家為代表的劉宋詩風,至少在題材、情蘊、語言三個方麵與玄言詩存在著顯著的差別,這三方麵的差別也就是“晉宋詩運轉關”的具體表現,他們是如何實現這一轉變的呢?現結合顏、鮑、謝的創作,對這一詩風嬗變的過程梳理如下。
@@一、由抽象思辨到感性形象
玄言詩意在闡發老莊玄理,故多論道之言,顯得玄奧晦澀,缺乏鮮明生動的感性形象。顏、鮑、謝的創作或描寫山水、或抒寫現實生活中的感受,都以具體的形象塑造為手段,恢複了被玄言詩中斷了的文學傳統,重新回歸了文學形象思維的本質。這一轉變突出地表現為三大家的創作都具有“巧似”的特征。鍾嶸《詩品》評謝靈運“尚巧似”,評顏延之“尚巧似”,評鮑照“善製形狀寫物之詞”、“尚巧似”。“尚巧似”就是力求形象逼真地再現外在的客觀景物,漢賦已具有這種趨向,沈約曾說:“相如工為形似之言”,西晉張協也能“巧構形似之言”。漢賦裏的“形似”在於鋪陳景物,以顯示漢帝國的富足,即所謂“潤色鴻業”,其中不免有誇張想象的成分。張協的“形似”在於借景抒情,他的《雜詩》其一:“青苔依空牆,蜘蛛網四屋。”以荒涼的景象描寫思婦內心的淒怨,與“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鹽》)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顏、鮑、謝三大家的“巧似”更多的是一種表現技巧的追求,《文心雕龍·物色》曾指出這一風尚:“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印字而知時也。”這種特征在以山水詩著稱的謝靈運的詩中表現得特別突出。他描寫春夏秋冬四季之景,無論纖細,或是雄渾,都力求畢肖物態。如《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寫春天之景:“朝旦發陽崖,景落憩陰峰。舍舟眺回渚,停策依茂鬆。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解作竟何感,升長皆豐容。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遊赤石進帆海》寫夏景:“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昏暮,陰霞屢興沒。”《初往新安至桐廬口》寫秋景:“既及泠風善,又即秋水駛。江山公開曠,雲日相照媚。”《遊嶺門山》寫冬景:“海岸常寥寥,空館盈清虛思。協以上冬月,晨遊肆所喜。”由此可見,謝靈運寫景“寓目輒書”,力圖將所遇到的一切都納入筆下,側徑、環洲、喬木、大壑、水石、林蹊、初篁、新蒲、海鷗、天雞、芳草、雲日、海岸,幾乎囊括了山野裏的所有景象。既有蒼茫之景,也有細微之景,視覺、聽覺、觸覺,全方位地描寫。密林大壑的險要森峭、初篁新蒲的清秀柔媚,和諧地統一在一起,企圖再現一個真實的大自然。謝靈運大規模地摹寫山水,使之成為詩中的主體,將以往占統治地位的玄言詩句逐退為尾巴、附庸,為以後的山水詩創作提供了豐富的藝術經驗,開辟了新的表現領域。所謂的“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主要指的就是謝靈運的山水詩。
顏、鮑、謝一麵以山水景物來取代哲學思辨,一麵以社會事件、人物形象來代替哲理,這主要表現在三大家的樂府創作及其他五言詩作品中。在這些作品中,他們一改山水詩中客觀再現外物的表現手法,而著重塑造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謝靈運《燕歌行》寫女子對久戍邊城的丈夫的深切思念,塑造了一位孟冬初寒、夜不成寐的思婦形象。《日出東南隅行》以性情溫和、品性淑芳的漢宮美人形象,來暗喻自己的高潔。顏延之的《秋胡行》完整地記敘了秋胡妻婚嫁、別離、相思、歸途相遇、至家慚歎等一係列場景情節,塑造了秋胡妻堅貞、節義的烈女形象。鮑照的樂府詩師法漢魏,較為廣泛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描繪了各色人等、各種事件。《代東武吟》模擬一個疲兵老卒的口吻,訴說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少壯隨軍輾轉征戰邊境,窮老晚年耕牧自給,一生為國家效勞,卻沒得到絲毫的回報。詩人采取第一人稱的手法,讓主人公自己剖白內心,讀來親切感人。《代堂上歌》也采取這種方法,以第一人稱自敘生平,隻是沒有像《代東武吟》那樣交代當下的情景,而側重敘述往昔仕宦京洛時,車馬馳逐歌舞升平的享樂生活。朱秬堂評此:“如說開元、天寶逸事,言外見今之不然也。”該詩確有一種追憶往昔的濃厚的感傷色彩,如聽說書人講述曆史故事,在娓娓敘述中,主人公滄桑失意的形象自然浮現。《觀園人藝植》則以旁觀者的身份,敘寫了園藝人“抱鍤壟上餐,結茅野中宿”的辛勞。鮑照將社會生活中的見聞感受,攝入詩中作為構成作品的題材,從而具有了濃鬱的生活氣息,塑造的形象有血有肉,親切可感,又往往使用第一人稱的手法,拉近了讀者的距離,使詩歌從高深莫測的哲理,進入平凡的現實世界中,獲得了鮮活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