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何對永明詩風的承續與創變(2 / 3)

有時陰何為使景象更加突出,還故意錯綜字句,如何遜“風聲動密竹,水影漾長橋”(《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風吹動密密麻麻的竹子發出沙沙聲響,水麵蕩漾著長橋的倒影。按此理解正常的語序應為“風動密竹聲,水漾長橋影”,但詩人故意顛倒語序,突出了風聲、水影,使得意境更為空靈優美,避免了正常語序帶來的質實笨重感。陰鏗“網交雙樹葉,輪斷七燈輝”(《遊巴陵空寺》)本應為“雙樹葉交網,七燈輪斷輝”,詩人將“網”、“輪”置前,強調了樹葉交織,七燈成環給人的第一視覺印象,突出了事物的特征。陰何有時還運用擬人、比喻等手法,來表現細膩物態,顯得情趣盎然。如何遜“飛蛾拂夜火,墜葉舞秋株”(《秋夕歎白發》)、“飛蝶弄晚花”(《答高博士》)、“輕燕逐風花”(《贈王左丞》),陰鏗“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開善寺》),用“拂”、“舞”、“弄”、“逐”、“隨”等動詞,使蟲鳥花葉等都具有了人的情感行為,形象生動地描摹出了當時景象的特征。比喻手法的運用也使得所繪景象更為具體可感,如“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團扇”(何遜《與蘇九德別》)、“山雲遙似帶,庭葉近成舟”(陰鏗《閑居對雨》)、“潮落猶如蓋,雲昏不作峰”(陰鏗《晚出新亭》)等都形象鮮明,給人以深刻印象。

複次,巧妙運用聯綿字與疊字。《文心雕龍·物色》:“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音。皎日嚖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精辟地指出了疊字與聯綿字畢肖外物的作用。《詩經》《離騷》、漢賦都曾使用大量的疊字、聯綿字來描摹物態,至於山水詩中用其來描寫自然景色,則自謝靈運始,但因其主要用來摹寫幽森之景,又喜用冷僻字麵,造成了晦澀拗口的弊病。謝朓革除了大謝陋習,聯綿字疊字的運用不但沒有滯澀音韻的流暢,還使所繪之景更為鮮明生動。如“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遊東田》)寫出了遠眺的蒼茫朦朧,“杳杳雲竇深,淵淵石溜淺”(《遊山》),“淵淵”二字將山石間溪水蜿蜒曲折漫衍流淌的情狀呈現於眼前。聯綿字的運用也具有同樣的效果,如《京路夜發》:“曉星正寥落,晨光複泱漭。”《落日同何議曹煦》:“參差複殿影,氛氳綺羅雜。”都形象逼真地再現了景色物象的特點。陰何疊字聯綿字的使用技巧方法即由謝朓而來,如何遜《還渡五洲》:“蕭散煙霧晚,淒清江漢秋。沙汀暮寂寂,蘆岸晚修修。”“蕭散”、“淒清”、“寂寂”、“修修”分別從觸覺、聽覺、視覺等不同角度將深秋日暮的蕭條冷落空曠寂寥描摹得具體可感,使人如臨其境。又如“霏霏入窗雨,漠漠暗床塵”(《贈族人秣陵兄弟》),“霏霏”寫出了秋雨的連綿細小,“漠漠”狀出了天氣的陰霾。再如“瀲灩故池水,蒼茫落日暉”(《行經範仆射故宅》),“瀲灩”形象地描繪出了粼粼水麵的細微波瀾,“蒼茫”寫出了日落後的空曠。陰鏗“霏霏野霧合,昏昏隴日沉”(《行經古墓》)、“迢遞翔鶤仰,連翩賀燕來”(《新成安樂宮》),疊字聯綿字的運用也都非常準確形象地寫出了景物的特征。陰何與謝朓相較,陰何所用字麵似乎更為常見,都是一些人們熟知的字詞;陰何相較,何遜使用疊字聯綿字更多更頻繁,這或許與陰鏗存詩較少有關。

陰何與永明詩人,特別是謝朓,在描寫景物的精細傳神上有較多的相似之處,他們喜歡細節刻畫,特寫式的描摹較多,全貌概括的較少,這主要是由當時的風氣使然。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印字而知時也。”《文心雕龍》成書於齊末梁初,所謂“近代以來”當指劉宋至齊。既以纖毫畢現為尚,故寫景多於細微處下工夫。所不同的是永明詩人寫景,多懷著賞玩消閑的心態,描寫精細,隻是為了表現觀察的敏銳、技巧的高超。而陰何二人則似乎完全融進了自然山水,全身心地體驗著大自然的每一絲微妙變化,故能刻畫細微逼真。

(2)寫景清新淡雅 陰何詩歌的這一特征與其所取之景象有很大關係,縱覽陰何之作,我們發現他們二人對水、月、花草樹木、禽蟲鳥雀特別偏愛,對於這些景象的選取又往往偏於優柔,故而形成了清新淡雅的特征。現分述如下:

①水景 何遜詩中寫水的有30首左右,陰鏗9首,這些水景描寫雖也有大江大河,卻很少有洶湧巨浪險壑急湍,多為清溪淺流,一派湖光山色風平浪靜,表現出江南水鄉特有的空靈明澈。水在陰何詩中的特點主要是清和靜。如“石磧沿江淨,沙流繞岸清。川平看鳥遠,水淺見魚驚”(何遜《與崔錄事別兼敘攜手》),江水清澈見底,沙石遊魚直視無礙,本為奔湧的江水,這裏卻成了一泓汪汪的碧潭,很讓人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江水獨自清”(何遜《春暮喜晴酬袁戶曹苦雨》)、“寒潭見底清”(何遜《暮秋答朱記室》),何遜的“清”略顯清苦、清高,雖為寫水也能見出詩人的性情思緒。同樣,何遜寫水之“靜”也似乎是其恬淡而略帶哀苦的象征。如“日暮江風靜”(《春夕早泊和劉諮議落日望水》)、“淡淡平湖靜”(《望廨前水竹答崔錄事》)、“斜日照安流”(《慈姥磯》)、“寒江複寂寥”(《夕望江橋》)等,都顯得那麼寧靜、安然,散發著淡淡的哀愁。何遜寫“靜”並不意味著一潭死水,而常常有一些細微波瀾,如“瀲灩故池水”(《行經範仆射故宅》)、“灩灩逐波輕”(《望新月示同羈》)、“寒流聚細紋”(《九日侍宴樂遊苑》)。陰鏗寫水景較為闊大些,但也具有“清”和“靜”的特征,如“清溪千仞餘”(《遊始興道館》)、“潺湲派水清”(《奉送始興王》)。寫水之靜,如“澄江息晚浪”(《觀釣》)、“汀洲浪已息”(《廣陵岸送北使》)。與何遜相比,陰鏗寫水之清多為概述,較少具體描繪;陰鏗寫靜多為風浪之後的平靜,不如何遜描繪得細膩多姿。

陰何描寫水景的另一特點是善於描寫水中的倒影,化靜為動,化堅實為優柔,使景物搖曳多姿,更具情調。如“葉倒漣漪文,水漾檀欒影”(何遜《望廨前水竹答崔錄事》),竹葉影印著粼粼的波紋,水麵蕩漾著阿娜的竹影,水光竹影相映成趣,使景色更加優美。其他如“清池映疏竹”(何遜《答高博士》)、“水影漾長橋”(何遜《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池清影自浮”(陰鏗《渡岸橋》)也都具有同樣的效果。這類倒影為水邊景物與水麵相映成趣,據成像原理,實物與影像距離為實物與映射麵距離的二倍,因此這類寫景實際上拓展了空間,使密擠質實的景物變得疏朗輕盈。另一類為天上之景倒映水麵,如“江水映霞暉”(何遜《日夕出富陽浦口和朗公》)、“溪北映初星”(何遜《下直出溪邊望答虞丹徒教》)、“月映清淮流”(何遜《與胡興安夜別》)、“映日動浮光”(陰鏗《渡青草湖》)這一類寫景實際上縮小了空間,這時的水麵如同近焦距鏡頭,將遼遠蒼穹中的美麗景象彙集於眼前,使之變得觸手可及,上下輝映,本來單調的景物,平添了一份美感。以水麵倒影寫景,謝朓已有之,如“遠山翠百重,回流映千丈”(《與江水曹至濱幹戲》)、“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新治北窗和何從事》),陰何二人或許就受到了這種寫法的啟發和影響。

②寫月 月在中國詩歌裏是一個較為古老傳統的意象,詩人們大多喜歡它的皎潔清爽,月常與愛情思鄉相聯,代表著一種美好的情愫,而何遜之月卻似乎浸染著一種悲涼的情緒。在何遜14首寫月詩中多為秋月、斜月,如“秋月照沙漵”(《贈江長史別》)、“隴月自秋暉”(《行經孫氏陵》),秋天肅殺冷落,秋月更為淒涼,何遜寫秋月所寄寓之情感與詩題所揭示之主旨是相一致的,其基調都有一種深深的悲感。何遜似乎偏愛一種缺憾美,喜愛斜月、初月。“房櫳月影斜”(《閨怨二首》其二)、“破鏡出雲明”(《望新月示同羈》)、“水夜看初月”(《贈韋記室黯別》)、“月出未成光”(《敬酬王明府》),月似乎並沒有給何遜帶來愉悅的心情,他以“破鏡”喻月,觀望將墜的斜月、黯淡無光的初月,都透露出一種消極沒落的情緒,這與陰鏗“新月迥中明”(《五洲夜發》)、“花月分窗進”(《班婕妤怨》)的精神狀態判然有別。謝朓也有不少詩歌以月來寫自己的凜然心懷,如“孤月照窗時”(《懷故人》)、“停琴佇涼月”(《移病還園示親屬》)、“涼宇澄月陰”(《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其一)等,謝朓的心情雖然低落但並不消沉,他似乎更有一種輕逸自適的心情,內心裏所喜愛的仍是月光的皎潔涼爽,與何遜寫月有著較大的差異。兩者相較,很顯然,何遜是對謝朓“冷月”描寫的進一步深化,他把自己不幸的經曆與月象月景完全融為一體,營造了一種淒美的意境氛圍。

③花草樹木 如荷、梅、木槿、蘆花、鬆柏、楊柳、桂樹等,但何遜詩中更多的是一些無名花木,二人在眾多的花木中似乎尤喜荷竹,如“池蓮稍罷花”(何遜《秋夕仰贈從兄寘南》)、“水花披未落”(何遜《寄江州褚諮議》),崔豹《古今注》曰:“荷花,……一名水花。”陰鏗寫荷之處更多:“欄高荷不及”(《渡岸橋》)、“荷生不避橋”(《和登百花亭懷荊楚》)、“丹井夏蓮開”(《新成安樂宮》)、“蓮秋葉始輕”(《奉送始興王》)。荷生於水中,亭亭物表,常被用來比喻人品之高潔。屈原“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離騷》)以表示自己的超塵脫俗,趙宋周敦頤的《愛蓮說》更將其定性為“花之君子者也”,然陰何之作似乎並沒有明顯的比擬寄托,他們更多的是將其當做暗示季節的物候來加以描寫的。

關於竹,陰何詩中共有九處描寫,其中何遜七首,陰鏗二首。這些竹多植於庭院中,如何遜“簾中看月影,竹裏見螢飛”(《送韋司馬別》)、“樓殿聞珠履,竹樹隔羅衣”(《南苑》),陰鏗《侍宴賦得夾池竹》僅題目就表明是在皇家園林。這與竹子被高度雅化,具有濃烈的人文氣息有關。竹因其中通外直,終年青翠,常被用來比喻人的高風亮節。《詩經·衛風·淇奧》已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詩句,清人陳奐《毛詩傳疏》釋曰:“以綠竹之美盛,喻武公之質美德盛。”至東晉南朝士人對竹子的喜愛已蔚然成風,《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嚐暫寄人空宅,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南史·袁粲傳》載袁粲“獨步園林,詩酒自適。……郡南一家頗有竹石,粲率爾步往,亦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嘯詠自得,主人出,語笑款然”。竹在當時似乎已成為士人精神的寄托,在此種風氣之下,陰何愛竹、詠竹是很自然的事情。

④禽蟲鳥雀 這類意象中以鳥為多,如鶯、燕、黃鸝等。禽類如魚、鳧、沙禽等,蟲類較少,如飛螢、蜘蛛等。與描寫花卉草木一樣,何遜詩中多為無名鳥,如“夕鳥已西度”(《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日夕棲鳥遠”(《學古三首》其二)、“寒鳥樹間響”(《下方山》)、“夕鳥飛向家”(《渡連圻二首》其二)。何遜寫“夕鳥”、“棲鳥”、“寒鳥”在黃昏暮靄中遠逝歸巢,情調蕭瑟,心情黯淡,似乎是詩人的自我寫照,象征著詩人羈旅遊宦戀土懷鄉之情。陰鏗詩中也有一些無名鳥,但卻看不出什麼象征寄托。何遜的這種寫法似乎受到了屈原的影響。屈原《九章·抽思》:“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以鳥喻己,使用了比興手法。王逸《離騷經序》裏曾對屈原的比興手法做了總結:“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妷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屈原一生處於與奸邪小人的激烈鬥爭中,故有此強烈的愛憎寄托。何遜似乎並沒有如此自覺,他對物象的選擇,或許隻是基於自身經曆的情感好惡。這與小謝等永明詩人寫鳥多為具有富貴吉祥意義的彩鳳玄鶴等是一致的,隻是何遜出身寒微,一生辛苦奔波,故寫鳥亦多為無名之輩。謝朓王融等人出身名門,生活優遊,故喜金鳳、春鶯等喜慶富貴之鳥。

陰何寫景清新淡雅還與其喜寫遠景、秋景、黃昏之景有關。如何遜“天暮遠山青”(《登石頭城》)、“遠天去浮雲”(《望廨前水竹答崔錄事》)、“遠江飄素沫”(《仰贈從兄興寧寘南》)、“隱舟邈以遠”(《送韋司馬別》)等,詩人故意用“遠”字拉開距離,營造出暗淡疏散的情調氛圍。何遜似乎不喜穠麗之景,如《落日前墟望贈範廣州雲》:“緣溝綠草蔓,扶援雜花舒。輕煙淡柳色,重霞映日餘。遙遙長路遠,寂寂行人疏。”前兩句寫沿溝蔓延的綠草、遍布雜亂的野花,色彩較為穠豔。但接下來,便用輕煙衝淡垂柳滿樹的碧綠,給它籠上朦朧的麵紗。本為燦爛的晚霞,偏偏綴上殘滅的餘日,又用“遙遙”“寂寂”狀路遠人稀,努力使景色疏朗簡淡。

何遜不喜穠麗的審美心理,還表現為他描寫了較多的秋景、黃昏之景。據筆者粗略統計,何遜詩中明寫秋景的有12首,暗寫的有5首,陰鏗寫秋景的也有4首。在秋天諸多景物中以寫落葉為多,如“仲秋黃葉下”(何遜《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秋風木葉落”(何遜《銅雀妓》)、“墜葉舞秋株”(何遜《秋夕歎白發》)、“林葉下仍飛”(何遜《寄江州褚諮議》)、“林寒正下葉”(陰鏗《江津送劉光祿不及》)、“晨風下散葉”(陰鏗《罷故鄣縣》)。此外何遜還描寫了秋風、秋雨、秋水、秋月等,所繪之景比陰鏗豐富多姿,尤其重要的是何遜並沒有止於外在物候的描寫,而是寫出了對秋的深刻體驗,如他寫“凜凜窮秋暮”(《初發新林》)、“早秋正淒愴”(《寄江州褚諮議》)、“淒清江漢秋”(《還渡五洲》),都抓住了秋的實質。“秋”自宋玉始便成了令人感傷的季節,錢鍾書認為:“凡與秋可相係著之物態人事,莫非‘蹙’而成‘悲’,紛至遝來,彙合‘一塗’,寫秋而悲即同氣一體。舉遠行、送歸、失職、羈旅者,以人當秋則感其事更深,亦人當其事,而悲秋逾甚。”陰何寫秋,尤其是何遜,同樣具有蕭索落寞寒荒的悲感,同時二人也借助秋之蕭條景物構成了簡淨清朗的意象。

對於黃昏景色的描寫,何遜多達35首,陰鏗7首,分別占其寫景詩歌總數的50%和31%左右,可見二人對黃昏之景的喜愛。白晝一天的喧騰,至日暮而趨於安寧,鳥禽歸巢,旅人投宿,家人團聚,充滿溫馨幸福,而對羈旅之人,卻隻能平添愁緒,增加懷鄉之情,或是引起失誌之士對行將暮年蹉跎歲月的感傷,這種情感基調自《詩經·王風·君子於役》已成定型。陰何摹寫黃昏也繼承了這一傳統,將寫景與客居宦遊的人生遭際結合起來,這種低沉的意緒,使其所寫之景也不免有些慘淡。從客觀上講,傍晚時分,天氣轉涼,光線變暗,使得景色迷蒙蒼茫,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他們寫景清淡的特點。如何遜“濛濛夕煙起,奄奄殘暉滅”(《範廣州宅聯句》)、“寂寂空郊暮,無複車馬歸”(《行經範仆射故宅》)、陰鏗“稍昏蕙葉斂,欲暝槿花疏”(《遊始興道館》),意象疏蕭暗淡,突出了黃昏的靜謐。

聞一多認為“黃昏與秋景是傳統詩人的時間與季候”,永明詩人自然也不乏描寫秋景、黃昏的作品。以謝朓為例,寫秋景的有10首,黃昏之景的有17首,這些創作無疑給陰何提供了經驗技巧。在所繪之景及情感方麵亦有相近之處,如謝朓“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何義門評此詩“如此沉鬱頓挫,固是壓卷之作”,則這兩句寫景所包含的意緒也就明了了。這為陰何所繼承,但小謝似乎更喜愛“清爽”之景,如“落日餘清陰,高枕東窗下。寒槐漸如束,秋菊行當把”(《落日悵望》),陳胤倩評曰:“由喧得寂,樂倍恒常。”準確地道出了謝朓的心理。又如“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雖為晚景卻如同陽光燦爛、鳥語花香的清晨!這與陰何突出秋之淒涼、黃昏之靜謐是不同的。從總體上看,陰何取景還是與永明詩人有很多相似處的。沈約《郊居賦》裏說:“晚樹開花,初英落蕊,或異林而分丹青,乍因風而雜紅紫。紫蓮夜發,紅荷曉舒,輕風微動,芬芳襲餘。風騷屑於園樹,月籠連於池竹,蔓長柯於簷桂,發黃華於庭菊,冰懸坎而帶坻,雪縈鬆而被野,鴨屯飛而不散,雁高翔而欲下,並時物之可懷,雖外來而非假,實情性之所留滯,亦誌之而不能舍也。”可見永明詩人所寫之景,不出風花雪月、禽鳥佳木,而無論哪一種景物都具有優美柔媚的特點。陰何所寫花草樹木禽鳥水月,亦都具有優柔特征,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永明詩人的影響,但與永明詩人相較,陰何取景偏於清淡質素,滲透著較強的人生體驗。

(3)情景交融 陸時雍認為“何仲言意境深而物象淺”,“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物象淺”即指客觀景物尋常無奇。何詩有意境即表明已達到情景交融,又與“物象淺”對立,則詩中情感更加濃鬱,情景交融中,情似乎占了更大比重。在何遜之前,能做到繪景含情,以意境稱者,似乎隻有陶淵明一人。蘇軾評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說:“因采菊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望”是有意為之,不免做作,“見”古又通“現”,言在有意無意之間,則與詩人悠然自得,無可無不可的輕鬆愉悅的心情契合無垠。故此二句雖為寫景,實亦抒情,蘇軾認為此句“最有妙處”即在它體現了陶潛忘懷得失的人生情懷。然東晉盛行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之後便是一味追求藻采的山水詩,蕭子顯評為“典正可采,酷不入情”,至謝朓才初步實現了情與景的交融。如《臨溪送別》成倬雲評曰:“起結將正意點清,中間寫景處即有情在。”陳胤倩評《秋夜》:“一氣宕逸。‘西戶月光入’,質語不文,‘入’字生動,‘何知白露下’寫露亦拙,然得神。四句寫景,特為結二語,故有情。”方植之亦認為此詩五六句“又於景中見情,甚妙……”對此,葛曉音先生指出:“小謝顯然已經意識到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以後,客觀的自然景象和主觀的情靈心神交融互滲的必要性,但由景見情的成功之作還不多。他那些能做到情景交融的完整篇章,更多地還是沿襲了漢魏古詩中感傷節物變化和羈旅行役的傳統寫法,以抒情詠懷為主線,造成一意貫串的藝術效果。”實際上,謝朓詩中的情景關係更多的還是感物以興,情景交融處還有明顯地糅合痕跡。王夫之評:“‘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從此寫景,乃為活景。”把這兩句當做景中含情的典範,但“識”、“辨”二字突現了人的意識行為,鑲嵌在景色描繪中,不免使得情景的交融有了一定的凸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