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大學第一周我的主要任務是問路。丫子是我的第一個問路對象。那是開學前一天,我拖著一大堆行李和兩個跟我一樣路癡的近親在P大無比巨大的校園裏蠕動了一個下午之後,依然找不到傳說中的宿舍樓,並最終放棄希望決定先找旅館的時候,我看到了丫子。我上前問她旅館怎麼走。她那時正在研究一張地圖,抬起頭順便告訴我,出了東門往西走。
這就基本奠定了丫子在我腦海中的光輝形象:智商跟個子一樣高,並且習慣用腳趾代替大腦的工作。直到很多年後,丫子依然沒有改掉自己分明是個路癡還非要給人指路的壞習慣。有一次我們向一個老北京問路,他很耐心地給我們指路:先往東走,再往南走,再往東走,再往北走。我們都聽得很震撼。丫子也深受震撼,決定提高自己為人民指路的能力,表示要向這個老北京學習。不久一個小妹妹向我們問路,丫子於是很耐心地為她指路:先往東走,再往南走,再往西走,再往北走……
當然那是後話。前話就是,我驚訝地發現我跟丫子居然同被分在514寢室裏。用丁子的話說,是被分在514宿舍。這裏涉及到一個南北方言習慣差異的問題。我們南方人習慣把寢室叫寢室,而北方人喜歡管它叫宿舍,就像他們喜歡把我們叫“拖把”的東西叫成“墩布”一樣。我們寢室的四個人就寢室宿舍拖把墩布展開了一係列嚴肅而激烈的探討,最後決定入鄉隨俗,認真學習京腔,其中包括訓練自己說話時每個字後麵都帶個“兒”字。
很快我們就發現這隻是個天真美好的願望。天不遂人願,我們寢室根本沒有學習京腔的環境,四個人倒有三個是南方的,常有的情況是,丫子在講福建方言,片子用湖南方言回答,我用浙江方言插嘴,丁子用純正的普通話表示抗議。因此,入京多年後,我們依然保持著各自的優良傳統,為傳承我國方言文化貢獻自己應盡的力量。我們的口號是:我口音,我自豪;我浙江(福建、湖南……),我驕傲!
在綽號的問題上,我們也展開過激烈的討論。我曾對“x子”的取名方式表示強烈不滿(至於原因,看一下本文作者的大名你就會明白)。無奈其她三個丫頭都對“x子”表示相當滿意,理由不一而足:親切,好玩,好記,與孔子同名……
我承認我說話沒什麼邏輯,而且沒有時空概念。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中文係的一個優良傳統。入校不久,在我們仍處在迷路階段(不管是物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的時候,係裏一位名叫純良並且(自稱)心地純良的師兄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千萬不要相信師兄的話。我們當時聽了覺得特別對,忙不迭地點頭。然後純良師兄又補充道,要記住,防火防盜防師兄。我們有如醍醐灌頂,眨巴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一臉虔誠地望著他繼續點頭。接著純良師兄進一步明確地說,就是叫你們不要談戀愛。丫子就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因為我大一也談過,有著慘痛的經曆,希望你們不要重蹈覆轍。我們很誠懇地表示一定要聽師兄的話。純良顯得很欣慰,便又說,也不要買電腦,電腦會使年輕人墮落。他瞅了丫子一眼,說,看你長得就像買電腦的。
開學後的第一個月我們就在純良師兄缺乏邏輯充滿悖論的教誨裏跌打滾爬。有一陣子我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學中文的人全都這麼沒邏輯。比如說給我們上古代漢語的那位老教授,一整節課都在向我們灌輸“文字起源於頭發”。我越想越覺得P大中文係了不起,研究成果都那麼驚世駭俗,簡直是後現代主義啊(這是P大另一句流行語)。鬧了半天我才明白他說的不是頭發,是圖畫——這讓我深深體會到推廣普通話的必要性。比古漢老師更絕的是我選的西方“賊學”課。每個周三晚上我要上整整兩個小時的“賊學”課。那老師也不知道是哪國口音,讀“賊學”讀得特溜。“賊學”是什麼。“賊學”的概念。“賊學”就是洞察人生。“賊學”家是有智慧的人。形而上學是“賊學”的重要部分。金庸小說裏的歐陽鋒,就是一個形而上學家,是一個徹底的“賊學”家,因為他總是在自問“我是誰”……
時間久了我就發現,沒邏輯也不光是中文係的專利。教史綱的老師那天不知道出於什麼動機,開始跟我們扯,說長壽的一大秘訣是坐牢。然後他列舉一串數字,結論是坐牢有益長壽。我們全震驚了。
時間更久了我又發現,沒邏輯不光是P大的專利,保不齊北京人全都這樣。程老師給我們講他參加北京台的一個節目攝製,打算講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結果編導過了一陣子打電話來說,程老師,您還是換個題目吧,領導說不行。理由叫人噴飯——住房問題太敏感。
中文係被列為P大四大療養院之一。相對於有瘋人院之稱的數學院物理院而言,據說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但是我卻發現兩門專業課已經夠折磨人了,完全打碎了一個文學青年的美好夢想。古代漢語要求作業寫繁體字,指定要讀的書也全是繁體的古文。第一周,丁子把課本讀完以後,給人發的短信已經變成這副模樣:“見信如晤。睽別日久,未敢汝忘。念生辰近,汝之去吾也遠,無以為祝,厚幣以謝。”一個月後,丁子把《論語譯注》也讀完了,她的短信已經變成這樣:“候。館外。已,課。理教。占位。”
繁體字也就罷了,現代漢語課開始學語音學後,我真有撞牆的衝動。每次說話開口前會條件反射地在想,我是要發舌麵前低不圓唇元音還是舌麵前不送氣清塞擦音,等我確定我要發的是舌尖送氣清塞音,我已經忘了自己想說什麼。還有一門必修的文科計算機,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選的那位老師號稱文計女魔頭,向以出偏題怪題著稱,能把人活活考死。
更叫人抓狂的是體育課。不知道是哪個欠扁的領導心血來潮,於是P大新開了中華毽課。不知道是哪個欠扃的丫頭提出要選這個鬼裏鬼氣的毽子課,於是另兩個丫頭都跟著選了。不知道是哪根欠扃的神經發衝動,於是居然連我也選了。我從小到大都沒踢過毽子。別說踢毽子,我的腳從小到大除了走和跑,壓根就沒用來做過別的事。竟然在大學裏學踢毽子,傳到我媽耳朵裏她準會笑瘋掉。盤踢、磕踢、蹦踢、拐踢、內接外接,我還沒會前一個技巧,老師又開始教新的了。於是我美好的雙休日都泡在踢該死的毽子上了。幸好毽子身上長滿了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雞毛,否則我準能把它活活咬死。
簡單總結一下。自從上了現漢課,不會說話了。自從上了古漢課,不會寫字了。自從上了“賊學”課,不會想事兒了。自從上了體育課,不會走路了。自從上了P大,不是人了……
在P大的熏陶下,我們寢室四個都開始有些瘋癲起來。某天丁子忽然從睡夢中驚醒,宣布她的一個重大創見:她已經找到了解決台灣問題的最好方案,就是把青藏高原移過去,把台灣海峽填平——既解決高原凍土問題,又實現兩岸的三通。片子表示非常讚同這個極具建設性的解決方案,在丁子的啟發下,她提出了一個為中國足球隊帶來光明前景的戰術——十人合圍一球,緩移至球門,擁而入。我一邊狂笑一邊想給自己衝一杯奶粉,但是倒入開水後我發現有點不對勁兒,本來應該是純白的開水居然起了泡泡——天,我把洗衣粉錯當奶粉倒進杯子了。
除了課業,剩下的是大把大把的空閑。一開始我還下定決心好好學習文化知識,於是去蹭課。我挑了節印度佛學課拉著丁子去旁聽,那門課聽課學生不多——第一排坐著幾個尼姑,第二排坐著幾個和尚,第三排坐著兩個黑人,第四排坐著兩個傻帽我跟丁子。
打那以後我再也沒去蹭課。於是決定加社團。P大有兩百多個社團,社團招新號稱百團大戰。我們站在三角地,被一堆一堆的社團展板迷得眼花繚亂。三角地其實就是個三角形的花壇,立著幾個海報欄,一層疊一層貼滿了廣告,GRE托福家教二手車租房……海報欄下麵是密匝匝的社團展版,裏一圈外一圈足有百來塊。另一邊是社團招新的人,拿著大喇叭又唱又跳,像耍猴的到山上招野猴子。當我們在迷茫中徬徨時,純良像一座燈塔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我們問他該加什麼。他說那得看你們喜歡什麼。我們說不知道。他說,那好,你們就加我的一個社吧。
我們就屁顛屁顛地跟著純良加入了脫光協會——別誤會,P大脫離光棍協會,簡稱脫光協會,縮寫脫協。在聆聽純良“不要談戀愛”教誨的一個月又零一天後,我們正式地成了脫協光榮的一員,並將脫光視為己任。但很快我們就發現,這個脫協,除了在群裏灌水、八卦、張貼中國十大光棍院校,基本什麼也不幹。距今為止它唯一做過的一件事,就是在光棍節下發了一份文件:
光棍節將到,我謹代表脫協中央致所有未婚的脫協成員:
首先,光棍節快樂!
我們正處於結婚時代的初級階段,經過二十幾年的努力,雖然取得了結識眾多異性的巨大成就,但是人口眾多,人均資源相對短缺,局部個人發展很不平衡。
現階段的主要矛盾,是日益增長的愛我的人我不愛,我愛的人不愛我之間的矛盾。情敵競爭已經不是初級階段的主要矛盾,但是它在一定範圍內還將長期存在,並且在一定條件下還可能激化。
我們要允許一部分人先結婚,先婚帶後婚,最終實現共同發昏。自由戀愛已經在中國大地上紮根並初步顯示它的優越性,但其不成熟,不完善的環節,還必須通過深化思想改革來逐步解決。
戀愛是結婚的初級階段,而我們又正處於戀愛的初級階段。全會要統一思想,統一認識,明確“快找,快結,快生”的指導方針,把下一步的工作重心轉移到家庭建設上。下一個四年對我們來說是關鍵的四年,好男好女已越來越少,若我們不抓住年輕的尾巴,錯過末班車,以後的美好生活將無從談起。當然,已經勝利的同誌們是光輝的榜樣。全會同誌必須要認真學習!
我們——當然除了丁子自己,一致認為丁子肯定是最先脫光的。她身邊的號稱“同學”的可疑人物太多了。首先就是普通話。倒不是那個男生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而是某天丁子在某教室看《現代漢語》的時候巧遇那男生。他走過來低頭一看,說:“呀,你們還學普通話呀。”於是普通話這個名字就叫開了。二號可疑人物名叫旁座男。顧名思義,旁座男正是丁子高中時的同桌。據我們推斷,兩人既為同桌,難保不有曖昧關係。三號可疑人物叫鬆林男,又名包子男。那天我們在鬆林吃包子,這個人晃蕩晃蕩過來,衝丁子詭異地一笑,然後晃蕩晃蕩開。在我們嚴厲逼供下,丁子終於承認兩人乃是舊識。四號可疑人物叫電話男,是丁子高中同學,現正複讀,常與丁子長時間通電話。當然因為此人不在作案現場,故嫌疑並不太大。
第二個脫光的——我們(不包括丫子和丁子,丁子之所以不認為丫子是第二個,是因為她認為自己不是第一個,因此丫子是第一個就不是第二個……呃,有點混亂)一致認為,一定是丫子。這個可疑人物名叫電腦男。
事情是這樣的:在聆聽純良“不要買電腦”教誨的一個月又零二天後,丫子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說,對不起,同誌們,我非買電腦不可了。我們都報以由衷的同情。確實,在P大幾乎做什麼事都要電腦,論文、課件、通知、交表……丫子一發出買電腦的號召後,立刻得到眾人的響應。514通過一項集體決議,那就是團購電腦。可隔了一會兒丫子支支吾吾地發言說,啊,那個,我有個哥哥這周末帶我去看筆記本,所以我就不參加團購了。我們一臉狐疑地觀察丫子,看得她直發虛。她做了一番無力的辯解,但還是受到我們的質疑。丫子所謂的“哥哥”,正是傳說中的電腦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