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我們便抱了各自的筆記本來。事實證明,純良的教誨確實是真理。自從四台筆記本進入514,上網占據了我們大部分的空閑時間。大約混混沌沌沒日沒夜地上了幾天網,忽然發現學期已經過了一半。我做了些什麼呢。參加了幾個古裏古怪的社團,看了幾部沒頭沒尾的電影,認識了幾個不三不四的閑人,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花了幾塊不明不白的冤錢。沒頭沒腦地忙了些日子,文學社,辯論隊,學生會,還有一個縮寫SICA(我管它叫西瓜的啥啥)的學生交流協會。沒過多久,係裏又開始組織一個啥啥“一二九”合唱。一幫中文係新生黑壓壓地站在五院二樓會議室裏,哇哇哇地練聲。那位組織合唱的學姐嫌我們聲音不夠響,沒放開來,要求我們全都彎腰九十度,對著地板練嗓子,據說這樣可以擴大聲腔,加大聲道共鳴,從而増加音強,以達到宏亮的聲音效果。練聲時要求發舌麵前低圓唇元音以及舌麵前高不圓唇元音。我一聽語音學術語就犯迷糊,沒發聲倒先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一二九”合唱排練的後遺症是,514不時傳出美妙的樂聲。有一次丁子吊著嗓子在唱,片子說,我很喜歡你唱京劇呀。丁子狠狠地白了片子一眼,用冷得能結冰的聲音說:我在唱歌。我在一邊笑得快癱了。

上BBS灌水,聊天聊得手疼,開無聊的會,跑無聊的差,我實在有些膩了。我跟純良說,想找點有意義的事做。純良就問我想不想當誌願者。我說行,你覺得什麼有意思我就跟著你幹什麼吧。

然後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P大國際文化節的展台誌願者。國際文化節是P大自我標榜的國際學生交流盛會,把所有能召集的外國留學生都拉扯進來。文化節那天,每個國家都會有一個展台,由各自留學生布置主持,展台誌願者按他們的要求提供幫助,說白了就是不要錢的幫傭。大多數報名當展台誌願者的人最初都有這樣美好的願望:希望被分配到北美或者西歐的展台去,最差也得是新加坡。但事實上來自西歐北美的留學生少得可憐。留學生最多的是韓國,走在路上都會見到兩個韓國人打招呼說聲“阿納塞喲”。據說是因為韓國人都要服兵役,他們跑到中國來留學可以逃掉兵役。我當然也做過能接手韓國或者日本展台的美夢。我收到分配國家的郵件的時候愣了一下。我被分到孟加拉。當時大腦的第一反應是,呃,非洲。然後腦海中就出現了一個脖子上纏著蟒蛇的黑人形象。我打了個哆嗦。純良敲著我的腦袋說,虧你讀文科的呢,給我看地圖去。

負責孟加拉展台的小組就兩個人:極不負責的組長純良和我。當我終於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邊找到孟加拉國的時候收到純良的一條短信,說孟加拉的留學生想在周日下午與我們見麵。我收起地圖,一邊在腦海中勾勒了一個完美的黑馬王子形象。孟加拉毗鄰印度,而印度人是白種人,所以孟加拉人應該也具備白人的特征。我一麵遙想一麵下意識地抬起頭仰望,眼前登時出現了一個年輕英俊的打虎英雄。黝黑的皮膚,閃光的眼睛,高高的個子,高高的鼻梁,騎在威猛的孟加拉虎的背上,迎麵向我走來……片子聽完我的描述,一臉鄙夷:“當心你的黑馬王子大得可以給你當爹。”

下午我如願見到了傳說中的孟加拉留學生。黝黑的皮膚,反光的眼鏡,高高的額頭,高高的——嗯,嘴唇,騎在——嗯,廣泛使用的自行車上,迎麵向我駛來……

不幸全被片子言中了。看他的年紀,幾乎可以肯定是個有家室的,就算沒家室也應該有主兒的人。我英俊的黑馬王子就這麼被現實無情地擊垮了。當然我不能把我的失望之情表現出來。誌願者培訓的時候我們就被反複告誡,絕對不能與留學生發生衝突,必須尊重對方,這是涉及到中孟兩國關係的大事情。本著深刻的國際主義覺悟,我麵帶微笑地與那個孟加拉人打招呼。

我接過他遞來的名片,低頭開始費力地讀上麵的英文字母。MohammadMainulIslam。從貌似他名字的那幾個單詞裏我勉強認出了類似穆罕默德、伊斯蘭之類的單詞。他笑了:“哦,我信伊斯蘭教。我叫馬伊努,不過更多人叫我‘小馬哥’。”然後他開始了一大段折磨我聽力的自我介紹,抑揚頓挫的漢語中不時夾幾句英語。凡是我以為他在講英語的時候,他都在講漢語;等我用漢語的語法去理解他的話時,他又切換成英語了。在親愛的組長的幫助下,我大概聽明白了,原來馬伊努是孟加拉達卡大學的副教授,在P大攻讀人口學的博士學位,已經在北京待了兩年多。真要命,原來一直被我YY的是個教授,真是不要命了我。之後馬伊努掏出一本紀念冊,給我們看他去年參加國際文化節的照片。照片中的馬伊努穿著民族服裝,笑容飛揚,簡直就是個友誼大使。交談的時候不斷有路過的黑頭發或者黃頭發女孩衝馬伊努打招呼。馬伊努笑說:“那是我妹妹……我在中國可有很多妹妹哦。”然後看我,看得我滿身疙瘩。

我們離開之前馬伊努提出來,周五他要去孟加拉大使館,問我們能不能去。我那個超級不負責的組長撓撓頭說,他有課。然後就用半命令半抱歉的眼神看我。

一出馬伊努的視線,我就開始跟純良理論。進京之前我媽就告誡我,千萬不能一個人出校門,何況去的是一個大使館。

“你不是一個人去……(不是一個人才糟啊……)放心吧沒事兒。北京的治安好著呢。去吧去吧。我保管你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我要少一根毛我就死給你看……得,要死也得拉上個伴兒。於是我找上片子。

“開什麼玩笑。如果真是個年輕英俊的孟加拉帥哥我當然還可以考慮考慮,我怎麼能把我的美好青春浪費在一個老頭身上。”

我對片子的重色輕友表示強烈不滿給予嚴厲譴責,然後我從道義上良心上法律上國際主義精神上對她進行輪番轟炸。最後一招是,我請客。片子同意去了。

周五下午陽光明媚。安全起見,我把學校報警電話設了快捷鍵。我跟片子在約定的地方等馬伊努。但是不久一個皮膚黝黑的青年朝我們走來問:“請問是劉小姐嗎?”

我嚇了一大跳。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小姐。我傻了似地望著他。咦,幾天不見,馬伊怒怎麼進化得那麼帥了?黑的皮膚,沒錯。個子也不高,沒錯。但是,怎麼說呢,我不是故意用褒義詞,可是感覺……很舒服。

“喂。”片子咬我耳朵,“好像跟你描述的風格不太一樣呀。”

“嗯,是這樣。馬伊努下午有事來不了,所以讓我去使館拿展品。我也是孟加拉的留學生,叫我柯修就行。”他說,很好聽的聲音。

之後柯修就領著我們出校門打的去大使館。路上幾乎沒什麼話。他似乎並不愛說話,不像馬伊努。馬伊努在的時候,他會一直掌握著話題,學術,人口,P大,文化節。他很能說,聽的人便聽著,不會覺得不自在。可是跟柯修在一起,一直沉默地走著,覺得很尷尬,覺得該說些什麼。我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去查查有關孟加拉的資料,起碼不至於無話可說啊。

出租車駛入使館區的時候,會有出乎意料又理所當然的感覺。我對北京使館區的印象,還停留在戰爭年代。戒備森嚴,沒有路人,拒人千裏之外的黑色建築,敞開卻不懷好意的大門。但是這條街上,整潔,平和,幹淨。各式各樣的小別墅安靜地坐落在樹影後麵,屋簷用溫和的角度反射著陽光。要不是那些按一定角度擺頭的警衛,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居民區。大國小國富國窮國,它們安靜地棲居在各自等大的領地,國旗一樣地在風中飄揚。柔陽從樹葉尖跌落進每個路人的手心。

出租車在一幢藍白相間的建築前停了下來。我們跟著柯修進去,門衛甚至沒攔住我們要求登記。通過一條窄窄的走道就是不大的會客廳,富麗而典雅,鋪著厚厚的地毯,牆上掛著孟加拉女子的肖像,桌上擺著各式各樣古怪而精致的飾品。電視似乎在放孟加拉的節目。幾個孟加拉人坐在會客室裏,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談笑著。柯修走開了。我們有些忐忑地坐在角落裏等著,傻傻地假裝看電視。

並不很久,柯修進來找我們。“一秘想與你們見見。”他說。然後領著我們出去。片子一看到那個一秘就在我耳朵裏喊帥。發現對方正在走近,忙閃到我後麵。我又急又怒,支吾了兩句英語,說我們是誌願者,希望他能來參加國際文化節。一秘先生(後來知道他叫菲亞茲·卡茲)很溫和地微笑著與我握手,並且說你的英語很好。我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天,這種差事應該讓純良來做。幸好會麵很短,我不用想下一句說什麼,就可以用上“謝謝”和“再見”了。

我們幫柯修把展品從使館搬進出租車,便算大功告成。要命的是歸程上讓人難堪的沉默。

“我希望你們不太介意,我不太會說話……不太會中國話。”像是刻意要打破沉默,柯修有些支吾地說,“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那卷招貼畫。”

我和片子有些笨手笨腳地把招貼畫展開。第一幅是孟加拉地圖。Bangladesh,我輕聲念了出來。

柯修笑了一下,然後指著地圖上密布的河流:“河……孟加拉有太多的河。每到雨季,上遊所有洪水都湧向孟加拉……你知道的,洪災,沒完沒了……還有風暴……”

第二幅是孟加拉的簡介。

“人口……孟加拉有近1.4億的人口。孟加拉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柯修自顧自地說,眉頭緊鎖。

柯修終於不隻是沉默了,可我卻不知道怎麼回答。然後我翻到一張孟加拉虎的海報。

“有名的孟加拉虎。”我說。

“這兒還有一隻更大的。”柯修笑,拿過一張黃麻織的有孟加拉虎形象的掛毯,“總是這樣,每個國家都會有一兩種象征性的動物。不隻是動物,還有人,物,景。當哪裏又舉行什麼國際性的會展了,他們便把那些象征性的東西掛出去,好看的,光豔的,堂皇的。”

那天回程,柯修一直輕柔地斷斷續續地說著,填補著難堪的沉默。可也許,與其說柯修在向我們介紹孟加拉,不如說是在自語。

跟片子一起告別柯修,我們回頭看他。看到一個瘦瘦的背影駝著一大堆東西消失在拐角。低著頭,彎著腰,看著路。

文化節當天,純良極其不負責任地一直到九點才出現。片子說她對柯修印象不錯,便屁顛屁顛地跟著我來了,一來就後悔。馬伊努果然真把我們當成免費不收錢的幫傭,讓我們去給他們搬張桌子。媽呀。展台可是設在百年講堂廣場,要搬一張桌子得跑小半個學校。無奈,我跟片子兩個弱女子本著崇高的國際主義精神,跑了半個學校到藝園搬桌子。二樓不行,三樓沒有,一直到四樓才找到一張合適的。我跟片子嗬喲嗬喲地把桌子從藝園搬到講堂門口,小命去了半條。臉皮猶如地殼的純良居然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出現了。

在一番唾沬飛濺後,作為懲罰,我們罰純良守著展台,然後我跟片子偷偷溜了出去。在新加坡展台上吃了塊烤肉,在法國展台上呷了口香檳,在韓國的美食台嚐了拌飯,然後又被組織拉去做苦力了。誰叫我們穿著誌願者的衣服,人群中一眼就被人揪出來呢,沒辦法,隻得耷拉著腦袋乖乖跟著負責人去講堂。幸好沒給我們派什麼痛苦的活。我們的任務是領著一群看不到路的福娃上台,不算太壞。我領的是妮妮。上台之前閑著沒事幹,我就一直跟妮妮搶她那個巨大的腦袋,然後往自己頭上套。好家夥,脖子都險些崴了,好沉哪。片子乘機給我拍了張照。純良看了以後說,呃,你戴上福娃簡直像葫蘆娃。活該被我追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