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涼正是在這種奇怪的、茫無目的的幻想中完成洗浴過程的,在對女人的想象中,他完成了那種事情。他重新躺在床上時,還在想著紅雲那腥紅的嘴唇,他有點冷,可能是皮膚上還沾著濕淋淋的小水珠吧。馬涼覺得自己很幹淨,馬涼這種習慣一直延續著。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把自己關在那間又小又暗的屋子裏,一邊用溫和的水搓洗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一邊想著那個叫紅雲的女孩。馬涼自然也會想到別的女人,比如劉老師之類的,但紅雲是最多出現在他奇思異想中的一個。他為自己找到一個比較可笑的理由,有的人即使不洗澡也很幹淨,有的人無論怎麼洗都很髒。
安冬妮失蹤的日子,這座城市正在經曆一場細雨如織的春天。這座城市叫雨城,沒有人知道這名字的真正來意。盡管每一年春夏秋三季雨水偏多,可環繞穿過這座城市的三條大河從沒有發生過像樣的洪水。每一年汛期的警報都未能構成直接的災難。
那天,馬涼象往常一樣拿著工具先去了最高一層的電梯間檢查了一番,隨後坐上電梯,在海溫斯公寓樓層與樓層間轉悠了一圈,最後停在了二樓。紅雲今天換了一身粉紅色的旗袍,鑲著鵝蛋黃的花邊,泛青的眼皮上帶著幾分倦意。因為安冬妮的關係,她與馬涼已經混得很熟了,熟到了可以隨便開開玩笑,甚至可以拍拍他肩膀的程度。馬涼坐在電梯裏向外張望,紅雲這時已款款地走過來,裹著肉色絲襪的腿在旗袍的下擺處時隱時現。這是給安冬妮準備的。她把一個紮緊的塑料袋塞給馬涼。是茄汁青魚,還有鱈魚湯鍋,安冬妮一定愛吃。馬涼的手在下頜的胡須上停留了一會兒,語氣中多了幾分焦慮:安冬妮這兩天什麼都不吃,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找人看一看?紅雲天真地問。聽說貓得了病會傳染的,有的人身上會起疙瘩,有的人還會流鼻血的,你想想貓吃耗子多髒啊。紅雲抬起纖細的手指在肩膀處撓了撓,那裏真有一個凸起的很顯眼的小疙瘩。安冬妮從來不吃耗子。馬涼嚴肅的口吻讓自己有些擔心。它從來不出地下室,它隻吃我喂給它的東西。馬涼溜了一眼紅雲脖子上的裝飾項鏈,再次補充道:它膽子很小,它是個女貓。馬涼覺得自己總是把沒用的話說得那樣慎重。別讓它傳染到你就成。紅雲調皮地撅了撅嘴,步履輕盈地回到轉門處。馬涼不知道應不應該謝謝紅雲,因為從來沒有人那樣問過他,尤其是一個女孩子。
什麼時候,我去你地下室看一看。噢,看一看安冬妮,還有你住的地方。她的手向下一擺,好像一個滑翔機在做著優美的俯衝。馬涼沒有說話,他本能地想拒絕紅雲,可是他沒有說。他有什麼理由拒絕紅雲的要求呢?從安冬妮那裏講,他也沒有。
安冬妮病病歪歪地蜷縮在床上,馬涼出現的時候,它隻是象征性地撩了撩眼皮。貓食盆裏剩下的東西早被馬涼倒掉了,他把塑料袋裏的魚放進貓食盆時,故意弄出許多聲響,這並沒引起安冬妮的興趣。馬涼叫了幾聲,安冬妮仍然置之不理。不吃飯怎麼行呢?人不吃不行貓不吃也不行。馬涼把手放在安冬妮的身上,安冬妮並沒像以往那樣,伸腰蹬腿地打著哈欠,反而把頭蜷縮在身子下麵,一點聲息也沒有。馬涼確信它一定是病了,他捧起安冬妮,小心謹慎地把它放在貓食盆邊。安冬妮仿佛聞到了魚腥和蕃茄交織的味道。它狠命地嗅了嗅,然後百無聊賴地把細小的紅舌頭伸向貓食盆,做出要吃的樣子。
這樣才好嘛。吃了飯就好了。什麼樣的身體也架不住不吃飯呐。馬涼把身子靠在床上,隨手打開旁邊的電視機。換氣窗外的天空已是昏黃的一片,沒有滲到地下的雨水,順著窗子的縫隙流淌進來。停車場汽車的引擎聲,房間內不同的管線迅速走過的氣流水流聲,與電視機裏麵的節目融合在一起。突然一陣沉悶的炸雷聲,由遠及近傳了過來。“哢吧”一聲,頭頂的燈滅了,電視熒光屏也一片漆黑。隻有氣窗外一道藍色的弧光迅速地滑過,隨後又是一道厲閃。又過了一會兒,頭頂上的燈亮了,電視又恢複了聲音和圖像。馬涼把頭轉向貓食盆那裏,這時才發現安冬妮不見了。
馬涼清楚地記得,安冬妮就是從那一刻失蹤的。
隻要安冬妮還在這座公寓裏,隻要它還活著,就一定能找到它。馬涼想。紅雲無疑是最先知道安冬妮失蹤的人,她的許多猜測都讓馬涼感到絕望。二層走廊的另一側是一家叫“熙園”的中餐館。紅雲讓馬涼去那裏打探一下。據說那裏請了一位做粵菜很拿手的廚師,搞不好把安冬妮抓了去,做了“龍虎鬥”也不一定,他不是見到過陳列在那家餐館門廊裏的玻璃展櫃中有好幾條蛇麼。馬涼不想去問,他安慰自己,也安慰紅雲:安冬妮一定是嫌吃的不好,自己跑掉了。貓是奸臣,誰家給它好吃的,就奔誰家去了。那麼好玩的一個小女貓,誰狠心害它呢?
馬涼走出海溫斯公寓的時候很少,從一樓大廳走到外麵,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在西側,那是公寓裏的居民常走的,它安靜曲折,不被外人注意,離上下樓的電梯也最近。一條在東側,那裏不僅有步行上樓的樓梯,還靠近一樓超市的側門,東遊西轉的顧客有時會象沒頭蒼蠅一樣,在那裏徘徊。去二樓中餐廳、西餐廳和咖啡廳的人,也往往選擇從東麵拾級而上。馬涼當然選擇了西側的通道,他不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他。馬涼已經不拄拐了,但行走的姿態還是左右歪斜,除非他有意放慢腳步,一點一點向前挪動,可你怎麼都能看出他的與眾不同。
雨城的上空被土黃色的陰雲籠罩著,不多的幾塊光亮象偷窺者的眼睛,在馬涼的頭頂上方遊移不定。馬涼順著平整的路麵,走到公寓前麵七八十米遠的地方,這樣他揚起臉來,才可以看清整座建築。灰白色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牆麵;整齊單調、顏色雷同的玻璃窗戶;極不雅觀、大小各異的空調排氣扇;垂直向下、半扁不圓的滴水漏管。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什麼了。安冬妮肯定藏在這幢大樓的哪扇窗子裏。它原本就是被哪一家遺棄的,頂多也就是個離家出走,現在它可能回到了原先的主人那裏。馬涼隱約看見地下室裏那張半新不舊的木床,那張一頭沉的桌子,和地桌上麵幾乎終日吵鬧不休的黑白電視機,一種比天氣更壓抑的情緒扭結在胸口。安冬妮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它怎麼能和一個單身男人居住在那種地方呢。他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繞到海溫斯公寓的後麵。
所有的陽台都在大樓的這一側。混亂無序、千奇百怪的陽台封閉裝置,胡亂修建,造型奇異的吊藍支架,使人看了有些頭痛,怎麼會是這種樣子呢?簡直沒法與前麵相比。樓下麵是一塊長方形的綠地,有幾十平米大小,各種被丟棄的垃圾,零零散散地匍匐在那裏。馬涼知道整座公寓的垃圾道就在一樓的西南角,沒有來得及清運的破爛垃圾,就堆積在那兒。如果安冬妮是自己走丟了,它一定會到處找食吃,垃圾道裏什麼都有,也許會在那裏找到它呢。馬涼低下身子向那裏張望,這姿式讓他覺得非常不自然,他失望的情緒被那個蹲在地上的人看見了。那個人穿著油汙汙的衣服,手裏擎著一個兩尺多長的鉤子。那人困惑地卷起臉上的皺紋,灰白的亂發在凹凸不平的前額上隨風飄搖。是個老人,馬涼猜測他應該經常在附近撿垃圾。你有事呀?撿垃圾的老人問。
馬涼越過老人的腦袋向垃圾道裏麵瞅。我找安冬妮,它是一隻貓,一隻白色的貓。老人把弓著的身子扭過來,推推旁邊的破編織袋。我沒看見什麼野貓,我隻看見過耗子。他吐了兩口唾沫,借此來抵禦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這隻有耗子,貓才不到這兒來呢。他的鉤子在不遠處的垃圾上胡亂地扒拉著,隨即把翻開的東西推到別的地方去。一個托著長尾巴的老鼠“吱溜”一下從裏麵鑽出來,立刻又鑽到另一堆垃圾裏。老人操起鉤子胡亂地拍了幾下。我說的不錯吧。馬涼抬頭望了望天空,最下麵鉛色的雲層仿佛就壓在他的頭頂。他沒再說什麼,隻覺得情緒也在往下沉。可能是要下雨了。他想不明白這城市為什麼總下雨,越不明白卻又胡亂地想,直到一滴雨水砸在他的眼皮上。他看見撿垃圾的老人背起鉤子,扛起編織袋,蹣跚著走掉了,一種孤獨感瞬間充滿了他的大腦。
地下室的入口處永遠汪著一片水,幾塊木板搭在上麵,像一座人工浮橋。安冬妮才不傻呢,離開地下室肯定也走這座浮橋,它不會讓那髒兮兮的水弄濕它的爪子。踩在木板上的吱嘎聲,讓低矮、鬱悶的走廊有了一些光亮。更大的一片光亮從沒有鎖的房門裏流淌出來,踩在幹爽的路麵上的腳步,已沒有了聲響。馬涼準備打開電視,順便把下午吃剩的東西找出來熱一熱,忽然他看見枕頭旁堆著一團圓乎乎的東西。那東西挺起脖子“喵嗚、喵嗚”地叫起來。是安冬妮,居然是安冬妮!怎麼會是安冬妮呢?
失蹤了半月之久的安冬妮簡直讓馬涼不敢認了,它陰陽怪氣的叫聲和虎視眈眈的眼神,讓馬涼有點手足無措。他在給安冬妮洗澡時,發現它的身體比以前更加肥胖了。它把尾巴撅得很高,像要故意暴露什麼似的,馬涼越是厭惡,越是想往那裏偷看上兩眼。安冬妮在用舌頭舔自己時,也不再避諱馬涼了。不大的房間內飄浮著香蕉腐爛後甜膩膩的味道,馬涼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難道是安冬妮懷孕了嗎?他把手放在安冬妮隆起的有些變形的肚皮上,他想也許那樣能感覺到什麼,安冬妮迅速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鮮豔的爪痕,嘴裏的叫聲也近似於女人歇斯底裏的哀嚎。馬涼看著殷紅的血從傷口上滲出來,對自己的行為有些難過。我猜得沒錯。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安冬妮。真******不要臉,這是誰幹的?他一邊想著,一邊揚起巴掌向安冬妮扇去。馬涼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那樣憤怒,在他朦朧的想象中,一個叫韓亞芳的女人的名字,非常奇異地閃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懷孕的女人。那肚中的孩子是一個奇怪的男孩。那男孩天生就是個沒有父親的私生子。那男孩後來被那懷孕的女人叫做馬涼。
在安冬妮與馬涼之間,一場戰爭開始了。
所有的好日子都潛伏在即將消失的回憶裏。安冬妮的回家和它的出走一樣,讓馬涼有一種冷水澆頭般的說不明白的悲涼感。就像你認為自己擁有了一件東西,滿以為你可以拿它為所欲為,卻不料在那件東西上,打著別人的標簽,不允許你動一下,而且人家不高興的話,可能會隨時取走。你隻不過是臨時zhan有而已,你隻不過是個暫時的避風港而已。他歪斜的身影更加頻繁地出沒於每一層樓道,他想抓住那隻讓安冬妮和自己不得安生的公貓。但是所有的房門都緊閉著,好像每一個人都願意把自己囚禁在與世隔絕的狹小空間裏。馬涼憂心忡忡地把安冬妮的情況告訴了紅雲,紅雲不屑的神情讓馬涼感到困惑。這下就會有一窩小貓了,你不呆著沒事幹嗎,這下你可以名正言順地當貓爸爸了。紅雲把肚子收得很緊,她卻在想象著安冬妮挺著大肚子的模樣。馬涼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回擊她,自己本來就閑著,閑得與貓為伴,閑得無所適從。他很喪氣地想,紅雲怎麼叫自己貓爸爸呢。
安冬妮腆著肚子,在房間內踱著貓步,儼然房間內的女主人。它的胃口極大,每天一飯盒剩菜剩飯根本不夠它吃的。馬涼仍然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安冬妮也不趴著了,它竄上桌子,在電視機屏幕前蹭來蹭去,尾巴示威一樣在桌麵上亂拍亂甩,攪得馬涼心煩意亂。他先是忍耐,隨後是咒罵,最後作勢要揮拳去打。安冬妮很蔑視地蹦到電視機上,不懷好意地亂叫著。馬涼怒不可遏,隨手操起一個扳手向安冬妮拍去。安冬妮很輕易地出溜到電視機後麵,鉤著的爪子帶動了天線,馬涼一扳手正拍在電視天線上,天線杆被他拍斷了。電視裏立刻“滋拉滋拉”地沒了聲音,屏幕上全是雪花一樣的麻子點兒。淘氣的安冬妮這時也不知逃到哪裏去了。馬涼試著撥了幾個頻道,結果還是一樣。
沒有電視節目可看,日子可怎麼過呢?從前沒有電視機又是怎麼過的呢?馬涼的大腦一片空白。馬涼隻會維護電梯,不太會修理電視,地下室惡劣的居住條件和根本無法接收電視信號的現實,使他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最後他翻出一卷被別人丟棄的漆包線,一頭纏住了天線底座,一頭將裸露的細銅絲係在頭頂上方一根最細的鐵管上,屏幕立刻穩定下來,但是沒有圖像。他再次轉換頻道,隨後他看到一幕清晰的場景。他開始還以為那是電視劇中的鏡頭,隨即他就知道自己錯了。任何電視劇也不可能長時間地固定在同一個畫麵上,又不是話劇,再說人物也少了些,就那麼一兩個。
屏幕的正前方是一張比雙人床稍窄的單人床,上麵鋪著厚厚的席夢思床墊。雕花的金屬床頭,鑲嵌著圓環的床腿,透露著西歐式的典雅。左麵是一扇懸垂著絲絨窗簾的大窗子,右麵是一個橢圓玻璃麵的茶幾。茶幾上麵擺放著一部淺色的無繩電話,再旁邊是煙缸、煙盒和打火機等物。茶幾後側是一架流線型燈罩的台燈,此刻是傍晚時分,那裏正撲散出霧一般的光暈。一個五十歲左右,保養得很好的男人,裹著一件條格睡衣,斜靠在枕頭上,像是在等什麼人。他手裏的煙一明一暗,神情也有些倦怠。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另一側嬌滴滴地傳來:沒著急嗎?我這就過來。中年男人說:你洗吧,我不著急。反正你也跑不了。女人又說:你家裏那麵都安排好了嗎?別你一走了,你愛人就找替身。中年男人磕了磕煙灰,有些不耐煩:都半大老婆子了,誰沒事撩拾她。說著狠命地吸了口煙,隨後把煙蒂掐滅在煙缸裏,他眯縫起眼睛,無聊地等。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女人出現在屏幕上。女人披著寬大的浴衣,濕漉漉的半長不短的頭發,披散在腦後,個子很高。她貼著男人坐下來,男人環抱住她,並把一隻手插進沒有係嚴的浴衣裏麵:你這麼愛幹淨,怕我傳染給你什麼病嗎?男人問。你說對了,我必須得防著點,誰知道你身上幹淨不幹淨。女人說。馬涼這時仔細地看那女人,看那女人的臉。女人的臉上塗了一層顆粒狀半透明的麵膜,隻能隱約看見眼睛、鼻子和嘴的輪廓。女人把麵膜從臉上揭下去的一瞬間,男人已把台燈拉滅了。黑暗立刻壓了下來,屏幕一片混沌。兩個人的說話聲、喘息聲、撕扯聲還隱約可聞。又過了一會兒,電視上又出現了許多雪花樣的麻子點。馬涼又去調台,結果讓他很失望,一切都消失了,像根本就沒發生過一樣。
安冬妮又跳到桌子上,“喵嗚、喵嗚”地叫起來。馬涼的左手被胡子紮疼了,他張大的嘴巴很久才閉攏上。這不是電視節目,更不是錄像帶,難道是——他想了又想,終於明白了,趕情這是現場實況呀,就像電視裏說的真人秀。他可以斷定,由於一次錯誤的天線連結,他已經毫無阻攔地進入到某個人的隱私生活,那個人可能就住在海溫斯公寓某個大門緊閉的房間裏。馬涼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發現攪得心神不定,從畫麵上分析,年輕女人無疑是那房間的主人。安冬妮的叫聲加速了他的心跳。這怎麼可能呢?他想。同時他又想:這怎麼不可能呢?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誤。
更大的錯誤在於馬涼從那以後,隻要在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隻要打開電視對準頻道,總能看到那張柔軟的席夢思床。而且總能看見,那個個子高挑、體態婀娜的年輕女人,和她那張總是貼著麵膜的神秘莫測的臉。接下來的錯誤就在於,總是有男人與那女人纏纏mian綿地守在一起。讓馬涼深信不疑的是,那絕不是同一個男人。無論從年齡上,模樣上,說話上,甚至行為舉止上,他們都不可能是同一個男人。在兩個多月漫長的窺探中,幾乎每隔五六天,就會新換一個男人。那盞道具似的台燈,好像電視機某個神秘、不可侵犯的按鈕,隻要它一拉滅,電視機也會在轉瞬間音像全無。在一個又一個辨不清白晝與黑夜的日子裏,馬涼唯一的奢望就是準時守在電視機旁,大睜著雙眼,捏著下巴,感受夢遊般的心悸。馬涼不再關心安冬妮了,他隻有一個想法,想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我看見一隻懷孕的母貓,我懷疑可能是安冬妮。紅雲坐在西餐廳幽暗的燈光裏,又細又長的食指在高腳玻璃杯上慢慢地劃著圈。馬涼局促不安地坐在她的對麵,杯中的液體晃得他眼暈。他第一次被紅雲領進西餐廳,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感覺到紅雲溫馨的眼神。一定是它,它偷了一條魚,然後就不見蹤影了。它什麼時候生小貓啊?紅雲的手指已從杯口滑落到杯座,目光仍然停留在馬涼的臉上。“不知道,我不知道。”馬涼怯懦地說,他想避開她的眼神。紅雲對馬涼的回答很失望,她端起酒杯,隨即把臉轉向別處。
馬涼不記得與紅雲交談過多少次了。也許十次,也許二十次,也許一百次。除了安冬妮以外,他們好像沒正經談過別的什麼。如果把一張顆粒狀的麵膜貼在紅雲的臉上,那會是什麼樣子呢?她的個頭應該差不多吧,還有她的形體和頭發。馬涼提起鼻子在空氣中捕捉著,似乎能搜集到什麼異常的氣息。有幾個服務生,從他們桌前走過,有的向紅雲做個神秘的鬼臉,有的突然一愣,然後隨便說一兩句什麼。馬涼覺得自己的坐姿很難看,他盡力拔起腰杆,並把不太聽話的右手搭在腿上。“你沒交過女朋友嗎?”紅雲問。“你該交一個女朋友了。”“你多大?”紅雲又問。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沒交過女朋友。”馬涼對自己的回答同樣感到失望。不過他說的是實話。他想問紅雲,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隻聽紅雲說:“過幾天我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哇,她就住在--”紅雲把手向上一指:“你的樓上。她見過你,對了,她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你不介意吧?”馬涼低下頭,一種失望瞬間淹沒了他。
第二天馬涼就去看了那個女人。女人住十一樓五號。女人個子很高,容貌也很清秀,年紀也不像三十歲的少婦。馬涼歪斜的行走姿勢,並沒有讓她過分吃驚。她熱情的語調和恬靜的微笑,讓馬涼產生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把帶著顆粒狀的麵膜貼在這個女人的臉上,會是什麼模樣呢?他想。女人雖然住在海溫斯公寓,卻不常走動。她對馬涼的了解,一部分來自於紅雲的介紹,一部分來自於女人敏銳的洞察。他們一直在聊天,說城市,說天氣,說最近發生的新聞,說別人也說自己。後來馬涼說想去洗手間方便,那女人隨手那麼一指。女人的臥室在客廳的另一側,剛好與洗手間對麵。臥室門開著,馬涼可以清楚地從洗手間的玻璃看見臥室裏的一切。回到客廳前,他又有意無意地向裏麵看了一眼,臥室的牆壁上貼著暗花的壁紙,有一張很厚重的木質雙人床。馬涼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心裏挺不自然,紅雲和那個女人同時看到了他臉上難得一見的苦澀笑意。女人想留馬涼吃飯,正在他猶豫不決時,有人按動了門鈴。居然是老胡。老胡把一張宣傳單放在女人的手裏,女人隨手捏給他一張兩元錢的票子。沒辦法,這是上麵規定的。多多少少都得捐一點。老胡驚訝地看著馬涼:“你怎麼在這兒?電梯,地下室,嗯,那正好你也捐點吧。”老胡用咳嗽掩飾著自己的尷尬。馬涼看見老胡手裏還捧著一大摞宣傳單,就有幾分獻殷勤地說:“這麼多呀,夠胡主任您累的,這樓裏的每一家都得發嗎?”老胡一邊在登記簿上給捐款的人簽字,一邊回答他:“發發,一個也跑不了,都是階級弟兄嘛,人家遭災受難了,咱們也不能坐著不管呐。別看我隻是個居民樓裏的主任,可大小也是個幹部啊!”老胡本來五十歲剛過,一副未老先衰的公仆相,加上陰陽怪調的公鴨嗓,實在有點滑稽。紅雲和那女人正張羅著給他倒水喝,老胡神經質地擰著脖子,一再地拒絕著。馬涼乘機說:“還有多少沒有發到,我替您去發吧。如果您相信我的話。”他說您字特別不舒服,可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老胡一愣,隨即說:“就我的腿勤,有什麼不放心的。主席都說,你辦事,我放心嘛。等把錢湊齊了,還要張榜公布呢。”女人見馬涼從老胡手裏接過紙和筆,也不好再挽留。紅雲用極為曖mei的眼神在馬涼和那女人身上來回瞟著,好像是說:第一次見麵,挺來電的。
馬涼的目的自然是找到那個假臉的女人。從十一層到二十層,總共有近二百戶人家。每當他敲開一家的房門,總幻想著出現一張讓他猝不及防的麵孔。等他把所有樓上的人家都走遍,已是三天以後了。三天以後的馬涼堵氣地倚在自己的床上,回想著這幾天走馬燈似的麵孔。一個單身居住的女人,她年輕、漂亮、個子很高,而且不缺錢。她有一頭漆黑的、半長不短的秀發。口音是本地人,輕柔而富於挑逗性。具備以上條件的女人,在馬涼的印象中並沒有出現。盡管有五六個神秘兮兮的獨身女子十分可疑,但與那電視中出現的女人,總有著某種差距。她們中有兩個人是公司裏的白領,一個人是醫院的大夫或護士,一個人是政府機關的公職人員,還有兩三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如果能有機會到十一層以下的各家走一圈就好了,真後悔沒幫老胡把所有的居民住戶都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