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妮失蹤十天了,馬涼懷疑安冬妮是被人害死了。馬涼一邊回憶著他與安冬妮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好日子,一邊開始了他漫無目的的尋找。於是從早到晚,海溫斯公寓裏所有進進出出的人,就都有意無意地遇到了馬涼在電梯間裏那茫然無助的眼神。
這個鼻梁高聳,胡須很重,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會向每一個乘坐電梯的乘客提出同一個問題:請問,你見過安冬妮嗎?幾乎每一個乘客都會用懷疑、抱怨的目光回敬他,然後漠然地反問:安冬妮是誰?馬涼這時多半會抬起左手的中指,在高聳的鼻尖上磨擦幾下,隨後調整坐姿,小心謹慎地說:它是一隻貓,一隻那樣的貓。馬涼這時多半會抬起不十分靈便的右手,配合著左手虛擬出安冬妮的樣子來,仿佛他僵硬的手指正在安冬妮柔軟的身體上匍匐前行。當他再遭遇乘客們懷疑的目光時,會把混亂的思緒做一個簡單的調整。然後他說:它是一隻波斯貓,白毛,一個眼睛是黃色的,一個眼睛是藍色的,很好看。它從來沒有離開過地下室那麼久,我想它可能是被人弄死了。馬涼的歎息聲隨即傳來,話語中立刻多了幾分淒涼,好像那貓是他自己弄死的。乘客和馬涼一起想象一隻貓被人殺死的淒慘過程,每一個細節都那樣真實,那樣生動,似乎還能聽到嬰兒般的叫喚聲。窄小的電梯間裏彌散著看不見的血腥味。電梯平穩運行時的輕微轟鳴聲,好像無數隻貓在低沉動情地呻吟。如果這時乘客隻是一兩個人的話,一種比冷漠更難過的孤獨感就會溢滿他們的全身。殺一隻貓與殺一個人有什麼不同呢?各種不祥的聯想,就會不自覺地鑽進腦袋裏。直到電梯停穩,電梯指示燈不再閃爍,電梯拉門緩緩敞開,走廊裏刺目的燈光和電梯間裏昏暗的燈光融為一體,乘客才注意到自己已到了目的地。就在馬涼側身子準備按動某個電梯按鍵的時候,已經踏到樓麵的乘客總會把臉轉過來,努力並帶著歉意地說:你應該去找找,別擔心,也許它去了別的貓那兒。所有的貓都是這樣的。所有回答馬涼的乘客幾乎都是這樣的口吻。馬涼聽後,絕望得有點不知所措,那種情緒又會變成心不在焉的傷感。怎麼會是這樣呢?他想。電梯門合上了,閃爍的指示燈表明電梯正向上或向下運行著。麵部鬆弛下來的乘客這時會扔出一句早就準備好的話:這個精神病。
馬涼聽不見電梯間以外的聲音,他常常一個人坐在狹小的電梯間裏,呆呆地想著自己的事情。
在這座二十層的準現代化的公寓大樓裏,生活著幾百個辨不清身份,認不清麵孔,搞不懂背景的人。他們居住,他們停留,他們走動,他們來往,他們出現,他們消失。這一切仿佛都和馬涼沒有任何關係。馬涼是個靠手藝吃飯的人,他的工作原本隻是維護修理電梯。在一個做工精細,卡著鋼印,有著他標準照片的鑒定證書上,正楷書寫著“三級電梯維修技師”的字樣。馬涼對考取證書前艱辛、繁瑣而又無奈的過程已經記不得了,他隻記得發給他證書的中年人那冰冷僵硬的臉,和那張臉孔送給他的一句看似溫暖的話:一個殘疾人,不容易啊!小夥子,好好幹吧!馬涼把兩邊的嘴角向上費力地抬了抬,並讓這一動作更長地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陷入到一片更大的茫然中。憑著那個證明,後來他在海溫斯公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他並不想做卻非做不可的工作。
海溫斯公寓有三部電梯,一部由人工操縱,另兩部是電腦控製。馬涼沒來之前,人工操縱的電梯幾乎派不上用場,一個雇來的女電梯工幾乎成了沒用的擺設。電腦控製的電梯行動方便,運送良好,來往海溫斯公寓的人,隻要在自己想去的樓層的數字鍵上按那麼一下,就可以輕鬆地抵達自己所要的樓層。在盡可能減少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的前提下,我行我素與不問是非是最好的行為準則,本來在諾大個海溫斯裏,誰又認識誰呢。馬涼作為電梯工的長久的寂寞,使他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每天跟上電梯的人上電梯,跟下電梯的人下電梯,沒黑沒白,沒結沒完,最後稀裏糊塗地回去睡覺。直到老胡給他掛電話,用半男不女的公鴨嗓向他嚷著說:涼子,這回看你的了。那兩個破*玩藝都掉鏈子了,還******全電腦控製呢。我已經跟物業管委會的人反映了,你先去捅咕捅咕,要是有坐電梯的人,你給照顧一下。馬涼就先答應下來,隨即又問:老胡,你見過安冬妮嗎?老胡原來難聽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有些悅耳:誰是安冬妮?你交女朋友了?馬涼把聽筒夾在下巴上,左手繞過聽筒來夠自己的鼻子。他的聲音是在模仿老胡,顯得有點奇怪:是一隻波斯貓,白色的,你見過呀。什麼波斯貓不波斯貓的,你趕快上來吧!老胡說著掛斷了電話。
是不是安冬妮真的出事了?馬涼在老胡的反感中,更加悲哀地想著。馬涼這時已抬起不太聽話的右手,除了拇指向上翹著,其他幾個手指都與世無爭地向下懸垂著,與手腕形成一個明顯的直角,極像一隻被扭斷脖子的燒雞或板鴨。馬涼看見右手拇指奇怪地動了一下,然後是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前臂,最後是整個右肩。馬涼把電話聽筒摔回去,然後用左手抓住右手,水平方向向前牽引,這時他感覺到渾身都在抖動。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要把自己弄出來,他覺得半個身子正在往裏麵濃縮。
海溫斯公寓有一座中等的地下停車場,按照汽車泊,至少能停放二十輛中型大巴和十部小轎車。雖然公寓裏的居民成份各異,地位迥然,幾千米大的停車場裏還是空出許多位置來,這也給擁有私車的人做好了充足的準備。馬涼的住處與停車場僅有一牆之隔,隱約可聞的汽車馬達運轉聲引擎轟鳴聲,常把他的夢攪和得亂七八糟,分不清個數。馬涼混沌的大腦有時會感覺開了一扇天窗,一輛又一輛黑色、白色、藍色的寶馬、奔馳、卡迪萊克、林肯在他的大腦皮層裏進進出出。車胎碾過地麵,保險杠左右亂撞,排氣管排出尾氣的感覺那樣清晰,好像腦袋裏本來就有個采聲筒,想不聽都不行。
馬涼住的房間並不算小,但是房間內五分之三的空間被橫七豎八、鏽跡斑斑的鐵管包圍著。那還不能算是個房間,隻是個地洞似的地下室吧。地下室裏僅有的一扇透氣窗像一隻萎縮了視神經的瞳孔,在有限的時間裏,把這座城市中最底層的陽光投射進來。每當馬涼伸直脖子,左手攀住回水管,目不轉睛地向外張望時,一種局外人的快感就會讓他心跳不已。窄小的窗子把外麵的世界壓縮得像個飯盒,朦朦朧朧的,什麼都看不清楚。在馬涼的頭頂上,是一座高山峻嶺似的二十層大樓,而與他視線平行的,還有車輪、腳步、煙頭、痰跡,和隨處丟棄的垃圾。
馬涼想象著一隻壁虎被人踩住了尾巴,卻處亂不驚堂而皇之地逃掉時的情景。被人踩在腳底下,卻可以自由往來、無所顧忌的感覺不過如此吧。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踩在別人的頭頂上,把屎尿拉在人家的頭頂上,應該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馬涼躺下來,他懶散乜斜的目光隨意縫補著管道中的縫隙,像縫補著安冬妮出事後自己那些有些破爛不堪的心情。不能完全伸直的右手斜搭在肚皮上,比左腿短了兩寸的右腿也盡可能地向外伸展著,這是馬涼背著人時最感舒服的姿態。一片石棉瓦的殘渣準確地落在他的腦門上,馬涼隻是側過手腕,用左手在上麵熟練地撣了幾下。然後仍然仰著臉看,看那包裹著石棉瓦的像是人體穿著製服的鐵管。他知道裏麵裝的是液體,因為總是有流水撞擊管壁的聲音。他剛來這裏居住不久,不記得是白天還是夜晚了,正當他像欣賞軍用地圖一樣觀望天棚上縱橫交錯的管道時,一個看不清顏色的毛絨絨的東西從他眼前瞬間掠過。馬涼的目光順著那條管道向前推進,他直起身子,左手已抓住了那把鋁製的拐杖。那東西的大部分的身體被管子遮擋著,除了一兩片飄落下來的石棉瓦片,就沒有任何聲響了。它小心謹慎、動作敏捷,隻把一條黑色的尾巴尖招搖在外麵。晃晃悠悠,無所顧忌,簡直不把馬涼當回事。馬涼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痛苦地睜開眼睛。我就不信弄不死你,你個死耗子。他安慰自己:不能讓努力白廢,非要把它滅了不可。隨後他又悲觀地想:他不可能迅速地從床上站起來,也不可能準確地站到管線的一側,更不可能用手中的拐杖準確無誤地擊中那個東西。他決定放棄了,跟以往一樣,他常常因為不能選擇一個好的開始而放棄。馬涼做出決定後,反而不怎麼悲哀了,被這麼個失敗折磨著挺沒意思的。
那東西並沒有從他的視線裏逃掉,灰黑色的尾巴尖從管線的左側搭到右側,還挑釁似的豎立了一下,燈光下一兩撮白毛顯得極為耀眼。馬涼筋著鼻子,劂起嘴巴,惡作劇地學起貓叫。他對耗子的憎恨、惡心遠遠超過了他的恐懼。在這座高層公寓的地下室裏,不知道有多少耗子,即便那東西從你眼前溜來竄去,也是很平常的事。地下室裏鬱悶、壓抑的環境早已讓馬涼產生了穴居人的錯覺,整天跟耗子們生活在一起,你能說你不是個穴居人嗎?他繼續學著貓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根本就象一個垂死掙紮的病人彌留時的呻吟。那麼粗糙,那麼疲憊,那麼難聽。他掐住自己的喉嚨,想把聲音勒得更細、更柔軟、更溫和一些。這時他聽見一聲“喵嗚”的聲音。那毛絨絨的東西居然探出一張橢圓的小臉,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隨後又委屈地“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馬涼裂開大嘴解嘲似地笑了笑:原來是一隻貓哇。他索性也“喵嗚、喵嗚”地連聲叫了起來。那貓象是得到了某種讚許和鼓勵,把弓著的身體抻直,嘴裏高一聲、低一聲、急一聲、緩一聲地不管不顧地叫起來。馬涼把嘴巴咧到最大的限度:嘿,下來呀,到這裏來。來,下來,到這裏來。他虔誠的召喚打動了那隻貓,那貓把一隻爪子伸到管子外,試探著想要夠住對麵的更低些的管子。它放棄了,它用無助的眼神,淒婉的叫聲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馬涼,直到把聲音變成一種哀求。等到馬涼把手搭到鐵管上時,那貓就象攀樹杆樣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渾身縮成毛蓬蓬的一團。“喵嗚、喵嗚”的叫聲也連成了一片。馬涼用右手不太聽話的四根手指摸了摸那貓的腦門,然後他再一次咧開大嘴,然後他聽見自己笑了。
被人踩在腳下的寂寞孤獨的馬涼,就與那貓成了朋友。兩個同樣境遇的家夥怎麼可能不產生患難與共似的感覺呢?馬涼發現自己有些男人身上不具備的柔弱天性,馬涼還發現那是一隻女貓。為貓取名字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在馬涼不堪重負的記憶裏,他自己的名字就來得很奇怪,小時候常常有人拿他的名字跟另外一個人相提並論。說那個人是個天才少年,說那個人如何如何精靈神通,馬涼於是終日生活在老師父母們的期待中,直到有一天他被告之需要去民政局辦理一個三極殘疾人證,直到發現自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比平常更平常的人。什麼破名字呀,他對別人再把他與那個名人聯係在一起,充滿了氣憤。但是要給貓起一個好名字,那是他的權力。馬涼至少給那貓取過不下三十個名字,什麼老貝、伊麗莎白、老虎、四七二十八、胡傳魁、笨笨、西瓜糖、左輪、小李飛刀、鬼臉、幽靈太子、屁顛兒等。馬涼每一次胡亂地招呼,那貓也就跟著胡亂地答應。馬涼暗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從此有了嶄新的內容。
海溫斯公寓三層以上才是居民住宅,這與別的公寓大樓沒什麼區別。一層被一家中型的超市所占據。二層是兩家規模相似,裝潢各異,內容風格迥然不同的中西餐廳和一個健美房,一個電腦遊戲廳。而能為貓提供殘湯剩飯的所在都集中在二樓,隻有那兩家餐館的後廚有那些東西,所以馬涼一有時間就把電梯停在二樓。藍蝙蝠西餐廳的迎賓員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她個子高挑,嘴唇腥紅,眼角閃爍著某種淡藍色的潮濕的光芒。白緞子的旗袍和插花的發髻,散發著青稞和草籽的氣息,雖然她偽裝成一個成熟女人的樣子,可你還是能從她的溫情中,發覺這隻是個小女孩。餐廳的人叫她紅雲,常來的客人也叫她紅雲。馬涼於是知道,這個女孩子原來叫紅雲,他也想叫她紅雲,但是怕人家不理他。馬涼經常站在幾十米外的地方,懶懶散散地看著紅雲,看著她用溫柔的笑靨和深深的鞠躬迎來送往著每一位客人;看著她咬著嘴唇把垂落的發絲掖在耳後;看著她把手掐在腰身最細的部位,和其他進出的男女服務生們隨便地說著什麼。女孩子當然也看見了馬涼,那個鼻梁高聳,胡須很重,走路一瘸一拐的電梯工。紅雲感覺到近幾天來那人總在眼前飄來蕩去的,好像有什麼企圖。
紅雲的大腦裏那時正想象著許多關於男人們的事情,有時想得還挺深入。她的目光偶爾也會搭在馬涼那落滿胡須的清瘦的臉上,隨隨便便的,像在看一截樓梯,她並未意識到她正把自己的幻想落實在那個人的身上。直到有一回,她看見馬涼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近旁,用她從未聽過的冷冷的男聲對她說:能給我弄一點你們吃剩下的飯嗎?最好是魚呀、肉呀什麼的。馬涼說著,手裏已多出了一個乳白色的塑料飯盒。紅雲尷尬地咽了口吐沫,厭惡地向後退了一步。你怎麼能要飯呢?你吃那些髒東西呀?馬涼低頭看著手裏的飯盒,飯盒很幹淨,裏麵沒有一點水滯。怎麼解釋這個問題呢?他把冷漠的語調變得柔和了一些,既然是有求於人,還是應該有個明確態度的。你錯了,我養活了一隻貓。它在地下室裏,是一隻女貓。馬涼似乎看見那貓正用如饑似渴的眼神盯著自己,他有必要告訴別人那是隻女貓嗎?我不想讓它餓著,它就能吃一點點兒。他補充道。
從那以後,馬涼每天去紅雲那裏給安冬妮取一盒貓食。
從那以後,他有了一個除了貓以外的異性的朋友。
安冬妮成為貓的名字,實在是一個意外。
那天老胡把馬涼叫到自己的家中,指著客廳角落裏一個又大又破的紙盒箱子對他說:地下室裏又悶又熱,連個說話的人兒也沒有,你小子要是不嫌乎,把那個東西拿去吧。馬涼扒開紙盒蓋向裏麵張望了一下,居然是一台半新不舊的黑白電視。看那牌子不象是國產的,幾個外文字母都磨沒了。老胡的公鴨嗓在他對麵顯得很誇張:現在節目也不少,閑著沒事瞎看吧。
在這座幾百人混雜居住的海溫斯公寓裏,大概隻有老胡幾個人去過地下室。那倒不是說老胡對馬涼多麼關心,因為是職權所轄,他也少不得東跑跑西轉轉。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能無憂無慮、自得其樂地生活在地下室那種鬼地方,實在超出了老胡的想象。要不是個殘疾人,他能那麼安心於此嗎?老胡在馬涼端著的右手和瘸著的右腿上,迅速地掠過一眼,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原來想幫著馬涼把電視抬到地下室去,從一樓入口處到地下室不過才三十幾級台階,而且電視機並不重。老胡打消幫助馬涼的念頭,是因為他問了一句:地下室的過道裏最近還跑水不?馬涼想了想說:跑是不跑了,但是下水道堵了,水都漚在那塊地方,有股子怪味呢。老胡幹咳了兩聲,扭著腦袋對馬涼說:那你就自己弄吧,別把電視摔扁了。馬涼想到,老胡對水總是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好象不隻一次了。老胡幹嘛那麼討厭地下室裏有水呢?他並未多想,如果一個人討厭去做他本不該做的事情,你就沒有必要強迫他去做。馬涼是後來聽說老胡有恐水症的。知道也就知道了,他並不在意。恐水症是什麼玩意,他並不關心。
馬涼把電視機安置在地下室僅有的桌子上的時候,那貓正斜臥在床上,歪著脖子,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它比剛到馬涼身邊時已經胖了一圈,整潔的白色和一對好看的雌雄眼,證明它是一隻純種的外國女貓。它看見馬涼從那個古怪的玩藝後麵抻出一根連著電線的插頭,然後頗費心思地站在床上,用一大塊黑膠布將插頭和燈座上的插孔固定在一起。然後又從那玩藝頂端抻出一根又細又長的天線,一下子就支到天蓬上。隨後馬涼坐下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不懷好意地回頭盯了盯那貓。
貓的耳朵先豎起來,腦袋上脖子上的毛也警覺地支楞起來。馬涼在那玩藝前的一個黑色的按鈕上按了一下,‘啪‘的一聲,一道耀眼的白光出現在烏突突的玻璃屏幕上,有的地方暗了下去,有的地方亮了起來。馬涼調了調聲音,回頭再去看那貓時,發現那貓早已弓著身子,擰著尾巴,竄到了門後。來看電視呀!小東西。馬涼說著,向貓招了招手。那貓用驚恐的“喵嗚”聲回答他。馬涼調了幾個台,都不清楚,有的幹脆隻有幾道扭曲的紋路,終於碰到了一個比較清晰的頻道,馬涼靠著枕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電視機的穩定程度和抗幹擾性還算對付,隻是畫麵偶爾會出現中斷,大概是電壓不穩造成的。這時正播放一部外國電視連續劇,大概講述的是三個女人和多個男人之間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故事。女主角是一個年輕漂亮,眼窩深陷,睫毛挺長的女孩子,叫安冬妮。這沒頭沒尾的故事把馬涼吸引住了,他並不喜歡看電視,以前也沒有喜歡過,但現在他無事可做,閑著也是閑著,就胡亂地看下去吧。不知何時,那貓已安靜地靠在他的身邊,用溫熱的毛蹭他的胳膊了。過了一會,那貓翻了個身,把小腦袋埋在兩個爪子的下麵,旁若無人地打起了呼嚕。馬涼就想:對,這隻貓就叫安冬妮吧。一個多麼好聽的名字啊。他再看電視裏的安冬妮,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兩個安冬妮還真有點像呢。
安冬妮與別的貓不大一樣,它除了吃飯就是睡覺,隻把不多的時間留給馬涼。安冬妮不愛玩耍,也不愛閑逛,它對馬涼總是報有獸類的戒心。安冬妮很注意自己的個人衛生,每一次吃完飯,喝完水,就會用舌頭把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舔一遍。渾身濕漉漉的,白毛都貼在肉皮上。在舔尾巴根時,總是害羞地背轉過身去,嘴裏呼呼地喘著粗氣,向站在一旁的馬涼表示警告。每當這種時候,馬涼就會有一種渾身刺癢的感覺,臉上也陰晴不定,忽冷忽熱起來。他特別想向那貓身下邊看一看,又覺得自己居心不良,也就放棄了。他想到小學三年級時,他在一個男同學的慫勇下,大義凜然地摸進學校的女廁所時的情景。那次冒險讓他認識了一個姓劉的女體育老師,他沒想到那個女老師當時正在裏麵辦事情。他以為事後女老師會告訴家長,會通知學校給他處分,會找個借口打他幾巴掌,甚至會通過學校勒令他退學。什麼也沒有發生,那女老師根本就沒把那當回事,有一次上體育課,還拍他的腦袋讓他快點跑呢。他有點不懂了:女人怎麼會是這樣的?馬涼又不懂了:安冬妮怎麼會是那樣的?
馬涼在這座城市裏出生,在這座城市裏長大,他從來沒有走出過這座城市。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已經離開這座城市的母親,知道一個屬於他個人的秘密。那個秘密就是:從懂事那天起,他就不敢去公共浴池洗澡。他對向他掃射過來的憂鬱、戲弄、懷疑的目光都充滿了敵意。他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艱難而固執地完成一係列看似簡單的揉捏搓洗的動作,而在他身邊那些渾身打著肥皂沫,擠來蹭去的孩子和大人們,會一邊小便,一邊說著笑話,一邊還在身體的下方摸來摸去。馬涼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個鐵籠子裏,外麵是一群又一群虛張聲勢、大言不慚的看客,自己很像是一個搔首弄姿的靈長類低等動物,隨時等待著那些人的語言和行為攻擊。那是在他上小學三年極的時候,那時他的身體還沒有殘疾,他被一個大他幾歲的男孩堵在浴池的更衣間,那男孩不僅搶走了他僅有的幾塊錢,還莫明其妙地在他的身體上摸索了幾把。就是從那時起,他再也不去公共浴池洗澡了。
安冬妮伸了個懶腰,嗅了兩下,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準備大睡特睡去了。馬涼在悲哀的幻想中呆立了一會,然後從床底下摸出一個洗臉盆來,拿了胰子和手巾,去了隔壁一個更小的房間。更小的房間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七八條粗細不等的水管,從天棚和牆壁中穿過來繞過去,兩個水龍頭緊靠著牆壁。馬涼知道左邊一個能流出涼水,右邊一個能流出熱水,至於它們是從哪兒來的,他卻不得而知。他把臉盆放在水龍頭下麵,先擰開左麵的,涼水汩汩地流下來。又擰開右邊的,熱水也汩汩地流下來。水有點混濁,沒有什麼飄浮物,好像裏麵添加過什麼化學試劑。馬涼閉上兩個水龍頭時,突然想起老胡。老胡怎麼會怕水呢?馬涼與老胡的接觸並不多,老胡可能認識所有居住在海溫斯公寓裏的人,也可能與許多人交往甚密,但這與馬涼無關。馬涼對所有他見過的人都感到似曾相識,哪怕是第一次,第一百次。他猜想那些人當中有好人,有壞人,有不好不壞的人,有聰明的人,有傻瓜,也有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有老態龍鍾的,也有青春年少的,還有風華正茂的。當然都是些男人和女人。一想到女人,一些較為清晰的麵孔就浮現在他的眼前。一個又一個,不知道身份,不知道年齡,也叫不出姓名的人,最後他想到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