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包氏父子(3)(1 / 3)

“真是對你不住,真是。我實在是……我實在……你想想罷:算得好好的,憑空又要製服費。……”

“我倒沒關係。不過陳三癩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噓了口氣。“你們生意也不大好:剃頭店太多末。人家大剃頭店一開,許多人看看你們店麵小,都不肯到你們店裏剃頭,我知道的。你們這幾年……這幾年……我真對不住你,那筆錢……那筆錢……”

這裏他咳嗽起來。

胡大的煙燙著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煙屁股一摔:

“我曉得戴老七是不要緊:他那筆錢今年不還也沒有什麼,對不對?”

“唔,”戴老七拚命抽了兩口煙,“就是這句話。陳三癩子那筆錢我保不定,說不定他硬要還:我這個做中人的怕……”

“你去對他說說,你去對他說說。我並不是有錢不還,我實在是……”

“唔,我同陳三癩子說說看,”戴老七幹笑了一下。

老包緊瞧著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來把戴老七擁抱一回。

屋子裏全是煙,在空中滾著。老包又咳了幾聲。

“咳哼,咳哼。……小謝那十塊錢打會錢也請你去說一說,我這個月……咳哼,我這個月真還不起,我實在……咳哼,咳哼。你先說一聲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

“唔,我一定去說。小謝這個人到不錯,大概……”

於是老包又咳幾聲清清嗓子,拖泥帶水地談著他的景況:他向胡大借了二十塊,向高升借了七塊,向梁公館的車夫借了五塊。學堂裏繳了費就隻能剩十來塊錢:還得買書,還得買點襪子什麼的。一麵說一麵把眼睛附近的皺紋都擠了出來。

“你看看:這樣省吃省用,還是……還是……你看:包國維連皮鞋都沒有一雙,包國維。”

這麼一說了,老包就覺得什麼天大的事也解決了似的。他算著一共借來了三十二塊錢,把五十一塊往市民銀行一繳,他就什麼都不怕。過年他還得拿十來塊賞錢,這麼著正夠用。他舒舒服服過了這一下午。

心裏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兒子說話。

“明天我們可以去繳費了,明天……錢夠是夠用的,我在胡大那裏……胡大他有……”

包國維抹一抹頭發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我要買一瓶頭發油來。”

“什麼油?”

“頭發油!——搽頭發的!”包國維翻著長桌子的抽屜,一臉的不耐煩。“三個抽屜都是這麼亂七八糟,什麼也找不著!真要命,真要命!什麼東西都放在我的抽屜裏!連老花眼鏡……”

老包趕快把他的眼鏡拿出來:他四麵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鏡放在什麼地方才好。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銀行去繳了費,順便到了戴老七店裏。回來的時候,他帶了個小瓶子,裏麵有些紅色的油。

公館裏的一些人問他:

“老包,這是什麼?”

“我們包國維用的。”

“怎麼,又是寫洋字的麼?”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東西謹慎地捧到了房裏。

兒子穿一件短棉襖在刷牙,揚著眉毛對那瓶子瞟了一眼。

“給你的,”老頭把瓶子伸過去給他看。

“什麼東西?”

“頭發油。問戴老七討來的……聞聞看:香哩。”

“哼!”包國維掉過臉去刷他的牙。

那個楞了會兒。拿著瓶子的手臨空著:不知道還是伸過去好,還是縮回來好。

“你不是說要搽頭發的油麼?”

那個猛地把牙刷抽出來大叫著,噴了老包一臉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著他父親那付臉子,就記起昨天這老頭當著郭純的麵喊他——要跟他說話。他想叫老頭往後在路上別跟他打招呼,可是這些話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於是他更加生氣:

“拿開!我用不著這種油!——多寒傖!”

包國維一直忿忿著,一洗了臉就衝了出去。

老包手裏還拿著那個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兒子回來了又得發脾氣;摔掉可舍不得。他開開瓶塞子聞了聞。他摸著下巴。他怎麼也想不出包國維幹麼那麼發怒。

眼睛瞥到了鏡子:自己臉上一臉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一條手巾來擦臉。

“包國維為什麼生氣呢?”

他細細想了好一會——看有沒有虧待了他的包國維。他有時候一瞧見兒子發脾氣,他胸脯就像給縛住了似的:他縱了他兒子——讓他變得這麼暴躁,可是他不說什麼:他怕在兒子火頭上澆了油,小夥子受不住,氣壞了身體不是玩意賬。他自從女人一死,他同時也就做了包國維的娘,老子的氣派消去了一大半,什麼事都有點婆婆媽媽的。

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包國維可憐:要買這樣沒錢,要買那樣沒錢。這小夥子永遠在這麼一間黴味兒的屋子裏用功,永遠隻有這麼一張方桌給他看書寫字。功課上用的東西那麼多,可是永遠隻有這麼三個抽屜給他放——做老子的還要把眼鏡占他一點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