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沒虧待喂,憑天良說。有時候得使使性子可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娶個媳婦幹麼的:叫她當太太,叫她那是——把老爺弄得舒舒服服的。不論怎麼說,我每月拿的錢兒是隻有二十塊,可是我總是她的老爺呀。她可——嗯,隻是哭。她老想著她從前:她一點不含糊是位小姐。要什麼有什麼。她早晨醒了,隻要那麼哼一聲,丫頭就得把一碗冰糖燕窩往她嘴邊送。不過嚼總得自個兒嚼,要別人按著下巴嚼怕軋壞了牙,是不是。
現在她可真的吃了苦。可是這能怪我麼?
多我才走好運啊,媽的?
她常跟我說她從前的事,說呀說的就哭了起來。
“喂,你嫌我窮,是不是?”
那個不言語,隻哭得更那個。
嫌我窮麼,她可不,我知道。要不是我娶了她——她還得挨餓哩。她隻說她命不好。我呢也是命不好。我要是能掛掛三角皮帶,有個勤務兵在家裏伺候,那喂就成了頂好的太太。
可是一直到過年我還是個文書上士。
喂一天天瘦了下去:顴骨突了出來,怎麼也不像個瓜子臉。臉蛋一小,鼻子就顯得更大。臂膀像柴棒似的。我說:
“喂,放快活點兒罷。”
她不言語。
“喂,咱們快快活活過個年罷。”
她不言語。
我抓著她的手,她可把手抽了開去:
“像個什麼樣子!”
“喂,喂。……咱們宰個雞過年好不好。”
準得熱熱鬧鬧過個年。我拿著兩塊五毛錢犒賞,就去買一隻雞,稱了一斤肉。我們忙了一個早晨。喂不會宰雞,我宰了,叫喂快去燙。
“喂,快點兒。”
她像怕那隻雞聽見似的偷偷地走過來。手摸摸它,陡地又縮了回去。
“還沒有死哩。”
“不礙事。”
“我怕。”她怕它咬她。
我把來燙著,去了毛,剖了肚子:反正我包辦。我隻叫喂給洗洗腸子什麼。可是雞膽給弄破了。在吃飯的時候我把雞肉嚐了一嚐,嚇,吃黃連似的!盡啃盡啃啃不動,牙縫裏全嵌著一絲絲的東西。
我說……
我沒說什麼。我準備著好好兒過年。我瞧瞧那碗雞,瞧瞧喂。我裝作挺舒服似地坐下來——那凳子就咕的一聲叫,差點兒沒把我摔一交。可是我沒那回事似的。過年總得快活點兒。雞不能吃,我就吃蘿卜燒肉。我還得痛痛快快喝一回酒,叫喂也喝點兒。
“喂,別忙了罷:咱們喝三杯。”
她仿佛沒聽見。她把碗櫃裏的飯碗拿出來,順手拖一塊水淥淥的抹布把碗抹了一下。她眼睛紅著,老釘著她自己那雙手,怎麼也不瞧我一眼。她那雙手有什麼好瞧的!——腫著,紫著,裂著,指甲沒剪,黑得煤球兒似的。
我瞧著她。我把屁股坐正點兒,凳子又咕的一聲。我還是當作不知道。
“喂,喝酒罷。”
可是喂又去瞧瞧她那罐飯。我還是撐住勁兒,笑著:
“喂,來喝呀。”
喂呢——喂搖搖腦袋。
忽然我屁股下麵那凳子又咕的一叫。這回我可動了火:
“操你奶奶,這凳子!”
太太瞅了我一眼。
放心:我隻是跟那凳子鬧別扭。跟我太太呢總別使性子了,她哭起來那麼傷心,我總得那個點兒。我還是等著她,我不一個人先喝。我瞧瞧她,又瞧瞧酒——它在漱口杯裏直冒著熱氣。
“你總得喝點兒,喂,喂。”
“我不吃酒末。”
嗯,她不喝!我一把端起那漱口杯——來得猛了點兒,酒往外潑了些。我呷了一大口,把鼻子都沾上了黃湯。
我噓了口氣。
“不喝酒就吃飯罷。……這蘿卜挺不錯,沒苦味兒,隻是……隻是……”
想說蘿卜有點那個:中間太硬。可是沒說。
喂打飯罐那兒走到床邊,坐到了床上。眼睛釘著帳頂,像在數臭蟲。
我吃了一大塊瘦肉:味兒還不壞,不過嚼得挺費勁。嚼得腮巴有點發酸,隻好媽媽糊糊把它吞了下去,喉管裏就很響的一聲——“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