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期,你告訴華伯母——你喜歡誰。”

十來隻眼睛都釘住期期。期期沒答腔,隻把右手食指塞在嘴裏,瞧著華伯母。華伯母隻好自己來開口:

“你喜歡我麼?你喜歡誰?”

“小胖子。”

太太笑一笑,接著就告訴牛伯母:那個所謂小胖子是周媽的兒子,也是七歲。不過她的話並沒這麼簡單:她一直打周媽的老祖宗說起,源源本本敘述到小胖子從鄉下來到這裏。一麵說一麵瞧瞧各人的臉子。

可是期期早已走了出去。他一出房門就叫:

“小胖子!”

“這裏,”聲音在樓下。

“來!”

小胖子跑了上來。他倆同年。可是小胖子比期期高點兒,也粗點兒。臉色像爛熟的石榴皮。脖子是黑的,畫著一條條的紋路:這是搔癢的結果。

“那個人是你的外婆麼?”小胖子問。

“那個人叫做牛伯母。……來!”

兩個人到了期期那間房裏。爐子旁邊擺著一輛三輪腳踏車,可是前麵那個輪子是扁的。一架踏板壞了的汽車靠著它。書架上堆著小孩子看的畫報,還有些花花綠綠的盒子,一些洋菩薩。

期期坐在那汽車裏,叫小胖子推著走。小胖子力氣是很大的。小胖子舌頭還能敲著響——“達!”的一聲。

“啵……啵!”期期堵著嘴叫。嘴就像一隻雞肫,唾沫一絲絲迸了出來。“為什麼不走?”

“搔癢。”

小胖子沒命地搔著脖子。那張石榴皮似的臉都皺了起來。接著——忽然汽車很快往前麵衝過去,撞到書架上,一個打秋千的洋菩薩摔到了地下。

奶媽走進了房裏,手裏拿著杯子勺子的。

“期期,吃魚肝油。”

“我不吃。”

“吃罷,期期真乖。吃了魚肝油就吃糖,吃牛肉汁。”

“小胖子也吃。”

小胖子舐舐嘴唇,瞧著奶媽。

奶媽睬都沒睬小胖子,隻把勺子往期期嘴裏一塞。接著又把一顆東西往期期嘴裏一塞。

小胖子瞧著奶媽的手,咂咂嘴,咽一口唾沫,瞧著奶媽走出去:奶媽出房門的時候還回頭瞧了他一眼哩。

“達!”

隻有小胖子能夠“達”,期期學不會。期期瞧瞧小胖子的嘴呀舌頭的,可瞧不出什麼道理;跟自己一樣。不過臉子不同,期期的臉白得像粉牆——太太還告訴過別人,期期這幾天曬黑了些:“不然真白得可愛。”期期眉心上顯出一塊青筋。期期的鼻子是塌的。期期想起那些坐汽車的人都規規矩矩,他就把肚子一挺了出來。可是忽然他又想到了外婆:

“我不認識外婆。你認識外婆麼?”

“我們外婆在家裏。我們跟外婆睡。我們在這裏跟媽睡。”

汽車給拖到窗子邊就停住了。期期的臉給太陽光洗著就顯得更白。眉心上那塊青的像一塊黑影。

“外婆吃人吃的快麼?”

小胖子搔著脖子,脖子上就畫出一條條白的。搔呀搔的就說了外婆吃人的故事。外婆老是半夜裏來敲門——

“訇訇訇,訇訇訇!‘誰呀?’‘我,’外婆就走進來了。外婆是有尾巴的。外婆跟我們同睡,外婆坐在壇子上,戛落戛落戛落!外婆睡了就吃妹妹了:先吃手,格勒格勒格勒!”

“你跟外婆同睡麼?”

“我們跟外婆同睡的。”

“外婆不吃你麼?”

“哦,我們外婆是吃素的。我們外婆不吃葷的。”

接著小胖子告訴期期——他外婆是個好人。外婆是很大的:比媽媽還大。外婆一瞧見小胖子跟人打架就得哇啦哇啦罵,瞧見他溜冰也得罵。

“溜冰?”期期瞧著他。

“哪,這樣的:百兒——吱!我們就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