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三你看:發新嫂這張臉倒白漂哩。”
強三大笑起來,一麵翹起個大拇指:
“九爺你眼界高,眼界高:唵,我說的。”
“田誇老家有這樣一位嫂子真是奇怪。……這塊白漂肉叫發新銜在口裏:鮮花插在牛屎堆上。我們發新嫂是……發新嫂你說是不是?……”
九爺那張臉漸漸往發新嫂跟前靠近——燈照得他的臉子半麵黑半麵紅,那上麵的又粗又大的汗毛孔也瞧得清清楚楚。兩個嘴角給腮巴上的紋路扯了開來,規規矩矩露出了他那排歪頭孔腦的牙:陷進去的幾顆是黑的,突出來的幾顆是黃的。閃著亮的是那兩顆金牙——古銅色:據李道士說這並不是真金,隻是洋鬼子包粽子糖的紙,九爺打什麼地方檢著就拿來貼在牙上了。
不過這是從前的話。現在誰也不敢說九爺一句閑話。就是李道士也改了口氣:
“九爺手上那個金戒指是真赤金哩。”
跟著就歎了一口氣,談到村子裏不太平:
“這幾年真是!唉,劫數!我們大家還能夠勉強過日子,全靠九爺,要不然的話……”
“九爺倒有幾手。他從前……”
他從前——可沒誰瞧得起他。可是不知怎麼一來給他混出了一條路:他手下有幾十個打手,他們包運著全縣的特貨。去年死了那個抽一輩子“高射炮”[1]的老陳,可沒見著他那屍身——聽說是九爺他們偷去賣給東洋人的。
民團也在九爺手裏。
九爺神通大著哩。要不然的話怎麼明舉人那麼相信他——他倆還拜了把。明舉人當著這團總,可是不管事,把什麼都交給了九爺。
“有我,”九爺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地方上要是出了事——問我!”
不是誇口的話:九爺覺得這地方上的人不難對付,不論女的男的。楊發新那混蛋——九爺已經對付下了。發新嫂也不費什麼勁:隻不過叫強三去跟她說上了幾句話,她就上了鉤。
於是九爺把眼珠子衝著發新嫂——越釘越近。眼球上塗著紅絲。左眼隻有右眼一半那麼大。
發新嫂不敢看他的臉,隻把眼睛對著他那大綢夾襖的扣子。
可是一隻手抓住了她肩膀。接著一條冰冷的舌子舐到了她腮巴上——鑿刀似的。
“不要………不要……”
她一抽身——退了幾步,挨近著那扇門。她那褪了色的藍竹布衣襯在門上就顯得格外分明。
強三正端著那碗燒酒送到嘴邊去,這裏突然大笑起來,差點兒沒把碗摔到地下。
燈在冒煙:天花板那兒像有黑雲壓著。
九爺可一下子把臉繃了起來,右眼更大了些。他尖著嗓子,拖長著聲音——
“咦——!”
老實說,他十幾年來沒碰過這麼個釘子。
女的顫聲說:
“九爺九爺,我求求你老人家……”
“怎麼,你不幹了麼?”
“九爺你老人家是……”
屋子裏隻有這麼三個人。強三覺得再笑下去沒什麼意思,他就正正經經呷了一口酒,用手背擦擦厚嘴唇,偷偷地瞧到了九爺臉上。
“不對勁,不對勁,”他想。
九爺的脾氣他知道;做一樁什麼事——頂怕的是掃興。要是這回發新嫂不識抬舉,叫九爺掃了興,他強三可得挨罵。
“呃,發新嫂,”強三站起來往她那兒過去。
她那張“白漂”的臉帶點青色。
“發新嫂你自己想想,自己想想。唵,我說的:你還是好好伺候九爺一晚,免得……”
他打了個膈兒,偷偷瞅了九爺一眼。
“唔。哼。唔。”
九爺鼻孔裏響著:像在咳清嗓子裏的痰,又像是冷笑。
“本來是她自己願意的。我九爺還怕沒有雌頭!我不在乎她這……”
三個小老婆,再加上城裏包定的幾個花姑娘,還有零買的。發新嫂真不算什麼,九爺隻是想嚐嚐新,並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