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遊人在慢慢地踱著,臉上都顯得那麼輕鬆,仿佛這世界上就沒叫人操心的事,也沒使人吃苦的事。

桑華噓了口氣:

“真美麗呀,這個世界!”

她幾乎是跳著似地走著。嘴裏話也多了起來,用不著笑的時候她也笑出了聲音。她全身的哪一部份都活動著來幫助她談話的表情:一會兒扭扭脖子,一會兒把左肩聳得高高的。要掉轉身來走的時候,她就用著瓦爾茲的步子。

“在上海居然也有生活。嗯,我平常是……我平常是……”

“你是不是喜歡上海呢?如果不是同你一起玩,那也沒有什麼……”

“唷!”

李思義舐舐嘴唇,眯著眼睛瞧她一下:

“唉,我覺得隻有你是……”

“是什麼?”

“隻有你是了解我的呀。”

停停又把臉靠著近她點兒:

“是不是的呢?”

女的隻笑了一笑,順手摘下一片樹葉子。

前麵草地上有幾個孩子在打滾。一個八九歲的抓一把沙灑在他同伴身上,兩個孩子就打了起來,一麵嚷著笑著。

“這裏的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她想。

她仿佛許多時候被人用什麼堵住嘴呀鼻子,現在可一下子解脫了開來。她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任意地盡她玩,盡她吃,盡她跟同學們談著神話似的將來。隻是為了要使她快活,叫她過得舒坦,所以才長出這世界來的。

“我小時候頂頑皮,脾氣頂壞,”她軟著嗓子說。“你看我現在……”

“現在不頑皮呀。現在你還頑皮麼?”

“嗯,怎麼不頑皮!”她脖子扭了一下。

現在她可希望別人說她孩子氣,說她天真,不懂事,活潑,等等,一麵她問出些大人不會問的話:要是那男的一個不留神答得不對勁,她預備馬上就把嘴堵得高高的給他看。

可是她沒堵嘴的機會:那個老是奉承得好好的。

月亮給薄紗似的雲擋著,地下的影子就模糊起來。風也大了點兒,刮得她的衣裳飄著叫著。

“你冷不冷呢?”——一隻肥肥的厚手搭到了她肩上。

“不大冷。”

“要不要送你回去呢?”

回去!——她心往下一沉。那男的沒知道她的真住處,隻以為她還在學校裏。

“嗯,不回校去了,”她吃力似地動著嘴唇,“送我到姨媽家去罷。”

上了車,他把光油油的臉湊過去:

“我如果能夠給你永遠服役就好了。是不是的呢?”

桑華不言語。

“要是今天同玩的是文侃就好了,”她肚子裏答。

可是絕對沒那回事的:今天這麼玩一次可花了不少錢,也花了不少工夫。

那件事她還沒向那姓李的開口。她約他明天見麵。明天她得對他扯謊:譬如說她要買件什麼東西,再不然就是——“我有些債務急於要還”。……

她瞅著他笑了一笑,就閉著眼。

“今天樂了一個下午。”

可是這是有目的的,隻像演了一回戲:這真有點那個——所謂煞風景。在今天這時候她老實感到輕鬆,感到快活。可是一會兒就過去了:一會兒她還得回到她亭子間裏去,偷偷摸摸地活動著。……

不錯,還有明天一天哩。

她累了似地歎了一口氣,張著眼睛問:

“你明天幾點鍾來找我?”

又是晚上。月亮長胖了些,像大半個橘子。

有四五個人在小胡屋子裏照拂著小胡。小胡在放灞似地吐著血。

桑華坐得離床遠遠的,她不敢瞧小胡一眼。可是等小胡一咳,她又忍不住瞟過眼睛去,她就氣都透不過來,拿兩手掩著眼睛。

什麼都靜悄悄的。上十隻眼睛緊張地瞧著病人。

“他完了,”大家都這麼想。

連文侃拿一些臭藥水灑在地上。老徐扶起病人那瘦小的上身,讓他半躺著。葉阿信坐在床沿上,兩手拖著小胡的尖下巴。

隔什麼兩三分鍾小胡就得咳一聲,跟著嘴裏就潮似地冒出一口血。葉阿信兩手就接著這捧血,灑到個小麵盆裏。大家都不叫小胡動一動:一動就吐得更厲害。

被窩褥子上都灑著血點。小胡的下巴和鼻孔下麵都塗成黯紅色,像用舊了的朱漆桌子。他眼閉著,蠟黃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隻有咳的時候就全身抽動一下,於是嘩的一聲冒出血來,嘴邊又變成了殷紅的。

連文侃著急地看一下桌上的鬧鍾,嘟噥著:

“醫生怎麼還不來?”

大家互相瞧了一眼,又把視線避開,似乎在說:醫生來也不大有辦法。許多臉都繃著,瞧瞧小胡,又瞧瞧小麵盆裏的那些血——和著臭藥水,變成了很混雜的顏色。

“咳!”

那個葉阿信趕緊用手去接著小胡的嘴:血衝到了他手上,兩隻手中間的縫隙裏漏出一條紅絲注在被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