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佩珊夫人在一路公共汽車中坐定了,臉上還覺得發燒。她自己也不相信竟會得有這樣的膽量,到底去請教了吳瑞書醫生。可是這有什麼用?吳瑞書醫生幫助了她什麼沒有?還不是和她底那個學產科的舊同學陳小姐所說的話一樣?她懷疑吳醫生會不會在她走了之後暗笑她:“一個無事忙的性急的太太。”
但是她決不承認她是“無事忙”。醫生的說話未必全是對的。前個月,大阿姨的女兒三囡項頸邊生了兩顆栗子頭,去看一個東洋留學的醫生,叫做張廷……廷什麼的,他怎麼說?他說是梅毒。那有這種事情,人家規規矩矩的黃花少女?後來到底,可真巧,碰著了一個鄉下出來的郎中,一服草頭藥,就消了下去。不過,不過……卓佩珊夫人又懷疑起來了,吳瑞書醫生是德國漢堡大學的醫學博士,婦科皮膚病科專家,是的,她已經把廣告念得很熟了。醫生不是要算德國回來的最靠得住嗎?
她一想起剛才吳醫生替她診治的情形,臉上發燒得更凶了。醫生總有那麼樣一副正經麵孔,這倒反而難受。當種種考察都施行過之後,他皺著眉頭,“很好,很好,一點沒有毛病,完全健康。”他後來又怎麼說?那是什麼意思?“幾時頂好請你們密司特……”他還沒有曉得他底姓,我告訴他,“哦,密司特韓也來檢查一下。”難道他會有什麼……?也許,也許……大塊頭有關係。倒忘了,沒有問,大塊頭有關係沒。
三年前結婚的時候,他還沒有這麼胖。她很記得,那時候他們還常常一塊兒去跳舞,她還會得很活溜地跳卻爾司登。可是,這兩年來他真胖得快,人家說:“財發體發”,真的,一升做主任就胖起來了。可沒想到胖了也有壞處。以後應當少給他吃肥的,多吃些鹽。不過,這也沒有一定,住在我們後弄的那安徽人卻生了三個兒子,白胖得跟他們爸爸一個樣,那又怎麼說?
這當兒,車駛下外白渡橋,沿著黃浦灘一直溜過去。軟軟的座墊顯著怪柔和,怪舒服。光陸大戲院屋頂上的那個上海電力公司的年虹光大招牌,就好像一隻有勁的大手掌,想把從郵政局鍾樓上邊射過來的夕陽擋住了。可是那裏擋得住,這黃金的光終究穿透了她坐著的車,一直爬上浦東的一排堆棧的高牆。
車裏還有兩個外國女人和一個中國女人,都跟她差不多年紀。一個外國女人還帶著一個女孩子,穿著毛茸茸的黃顏色的羊毛衫褲,活像一個玩具裏的猢猻。她們都好像給夕陽光燒灸著,臉紅紅的透露著一股春意。從黃浦江上吹來了一陣晚風,她們都好像覺得很舒服,那個中國女人甚至把大衣領頭翻下來,讓風吹進她底胸衣。可是她,卓佩珊夫人,卻覺得冷,冷得皮膚都粟了。這就顯見得她身體壞,醫生沒有看出,可是她自己覺得。秋天,多壞的天氣!一到秋天,身體就支持不住了。她把大衣裹了裹緊,咒詛著這天氣,但眼睛卻無意中又瞅著那伶俐的小猢猻。
車停在沙遜房子前麵,各色各樣的人擠進來了。一個麵目黎黑的外國人來坐在她旁邊,把她一直擠緊在角落裏。但是這外國人沒有坐定,就立起來讓給一個很美麗的,穿著一件網紋絨線衫的外國女人了。她這一旁的座位上,除了她,差不多全給外國女人占據去。這些都是大公司裏的女職員。好福氣啊,她們身體這樣好,耐得了整天的辛苦。可是,難道她們都沒有孩子的嗎?
車還沒有開動。賣報人不但嘈雜地高叫著,並且還把報紙從車窗裏亂塞進來,擦著每一個乘客底肩背或臉。她回過頭去,一張報紙晃動在她眼睛前,一個沙嗄的聲音:“剛剛出版格號外《時報》。”她搖搖頭。一個老槍閃了過去。扶梯底下的報紙該賣掉了,已經堆不下了。這幾個月的報紙真冤枉,簡直都沒有看。最好能夠單定一張本埠增刊,翻翻戲報就夠了。……不過,也難,大廉價的廣告又都登在第一張。……看廣告常常容易上當,多花費,今天早上要是不看見這醫生的大廣告,這一趟也就省掉了。呃,明天準定叫阿蓉回了。……再不然,就定一份便宜點的,橫豎有大事情的時候好再定。
卓佩珊夫人正在打算節省一點報費的時候,一個銳利的孩子聲突然在她耳朵邊嚷著:
——阿要看,今朝夜裏,掃帚星出現!
掃帚星,她記得好久沒聽到過這名字了。她沒有看見過這顆星,但是她曉得這不是顆好星宿,因為她小時候,媽媽寵了她,嫂嫂就在廚房裏說她的背話,罵她掃帚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