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看見,三十三年一轉!

嘹的叫嚷又在她耳朵邊響著,於是站在她前麵的那個圍著白絲巾的男子,從她肩膀上伸出一隻手去,以兩個銅元換來了一張報紙。

車開動了。她才注意到有許多人買了報紙。《時報》,《大晚報》,《新夜報》,還有英文的晚報。這些人是不是都預備看掃帚星的?這是不是像月蝕一樣的東西?是一顆很大的像掃帚一樣星呢,還是許多星排成一柄掃帚的樣兒?今天晚上,人家會不會敲鑼放炮呢,像前年月蝕的時候那樣?她這樣懷疑著。

她耐心地等待著前麵的那個男子把報紙翻過來,當他看別的新聞紀事的時候,她可以偷瞧見關於掃帚星的新聞。究竟怎麼說著?可是車好像已行過了兩三站路,他還沒有看完一版新聞。太慢了!這個人真夠笨,看這樣一張報還得費這許多時候。她順眼看別的人,有的正在翻看後幅的新聞,有的已經看完了,把報紙折起來塞在衣袋裏。她開始後悔剛才不自己買一張。但是,女人在車上買報紙看,這倒好像是稀有的事,她似乎並沒有看見過先例。

於是車停在永安公司門前了。他才移動了手中的報紙,但並不翻過後幅來,他把報紙匆急地折攏來,挾在腋下,回頭一望,在人群中一陣子亂擠,下車去了。她覺得好像被侮辱了,有些不便出聲的罵人話從她心裏湧上來。各種各樣的晚報的叫賣聲,依然在她耳朵裏響著:

——要看豪燥,《大晚報》,《號外時報》!

但她沒有從手皮包裏取出銅元來的勇氣。車中人愈擠得多,旁邊的那個穿網紋絨線衫的外國女人不住的挨過來。前麵立著一個看上去很整潔的年青人——其實這男子和她是年紀相仿的,可是她並不以為如此,她以為他是一個美麗的年輕人。他給旁邊和後麵的人,隨著車身的簸動而推擠著,使他底腿屢次貼上了她底膝蓋。為了要維持他底禮貌,雖然她並不閃避——她底膝蓋能閃避到那裏去呢?他不得不以一隻手支撐著車窗上的橫木,努力抵禦著旁邊人的推擠。她看得出他是很累的,因為他蹙著眉頭,兩個臉頰漲得通紅了。她想對他說,不必這樣地講規矩,即使他底腿稍微——不,甚至是完全,那也有什麼關係呢?——貼上了她底腿和膝蓋,她也原諒他的。但是,她真的可以這樣說嗎?

於是她想起了丈夫,身體一胖連禮貌也沒有了。為什麼他這樣地粗魯呢,全不懂得怎樣體貼人家?她一件一件地回想,一直想到昨天晚上他吃牛排時候的那種蠢態。她曾開玩笑似地罵他一聲“豬玀”,可是他也不惱,隻晃著腦袋笑,活像那個!天下的人真有那樣的!也許,這又得想回頭了,也許這些全是假的?也許他算是賠小心眼兒給我?要不然,難道他在行裏做主任,也就是那樣一副傻氣嗎?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是傻子!

可是,為什麼要假裝著這樣?我並不歡喜。我要他嚴肅一點,文雅一點。是的,文雅得像這個年輕人一樣。卓佩珊夫人抬起頭來,這文雅的年輕人正在用文雅的眼睛注視著她底鬈曲的美發。在這樣凝靜的注視中,她看得出充滿了悅意和驚異。她不禁伸手去拂掠這新近電燙過的青絲。

在薄暮的靜安寺路上,公共汽車以最快的速度駛行著,一會兒就停在西摩路口了。卓佩珊夫人從那年青人底腋下鑽出來,下了車,她覺得筋骨驟然地輕鬆了,可是冷氣跟著直望裏鑽。她換了口氣,裹緊了大衣急忙走,好像還有許多冷氣在後邊追上來。

走進裏門,那管門巡捕和王公館裏的丫鬟又在一塊兒說笑。這是誰說的,他們倆近來很有些意思?她沉思著,隨即就想起這是阿蓉說的。阿蓉白天閑著沒有事,專喜歡打聽裏巷間種種瑣屑新聞,一到晚上,就囉囉蘇蘇地來告訴了。王公館裏的丫鬟,她是看見過的,身段兒和相貌都還不錯,隻是有些呆氣。可是那管門巡捕呢?她好久就想留心著,但進出裏門的時候,不是沒看見,便是忘了。今天一看見那個丫鬟,阿蓉告訴她的話都想起來了。她不禁向那管門巡捕看了一眼。是個結實的小夥子,也並不討厭。她這樣想。

——你看不得,看了要生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