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大表妹結婚請柬這晚上,父親偶然慨歎地說起兩個表姊結婚都沒有人去賀喜,真是失禮的事。接著又詛咒自己筋骨底衰老,什麼都懶得動。於是素貞小姐忽然打定了一個秘密的主意。她向父親請得了同意,讓她以給大表妹賀喜的名義,順便到上海去旅行一次。他父親先期寄了一個信給她舅父,在約定的時日,請她底表姊妹在徐家彙車站等候她——因為她舅父是住在徐家彙的,另外,她父親又托了一個熟人伴送她坐劃船到城裏去搭火車。

所以現在素貞小姐是在到上海去的火車上了。車廂裏乘客並不多,她占據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她興致很好,覺得就是車的顛簸也是最舒服的。她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注意著每一次停車的站名。因為她很羞澀,不習慣在許多不相識的人群中,所以她很少回過頭來注意同車的乘客。但是,當車行過五六站之後,已是將近夕暮了,火車鑽進了一重很深的濃霧裏,使她不能再看出窗外的風景。

這是使她不得不回過頭來的原因。她很莊重地俯著頭,以車的顛簸為搖籃,而沉入於幻夢中去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突然覺得身體一震,接著便是一個奇怪的寂靜,她抬起頭來,才覺得車已停止了。

她看窗外,還是濃霧籠罩著的田野,並沒有站。車廂裏的乘客都騷亂起來,龐雜的聲音,互相問著火車突然中途停止的原因,但誰也不能回答。她也有些驚疑,因為她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

但這事件使她暫時忘掉了羞澀和拘束,敢於向同車的乘客注視了。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坐在她對麵的那個青年紳士,他很不在意似的還在靜靜地看書。她一眼就覺得他是一個很可親的男子,柔和的容顏,整潔的服飾,和溫文的舉動——這是從他把手中執著的書放下來這姿勢上就可以看得出來的。書放下在他腿邊,她偷瞧一眼,書麵上印著一個很熟悉的書名,但總之是一本什麼詩集。詩,他是在看詩。這就引起了素貞小姐底更深切的注意,她再冒著險看他一眼,於是她給自己私擬著的理想丈夫的標準發現了一個完全吻合的實體。

她覺得本能的地臉熱了。她移轉眼光,去看幾個坐在較遠的女客人。她們穿著的旗袍,袖子短得幾乎像一件背心了,袒露著大半支手臂,不覺得害羞嗎?況且現在已是秋天,不覺得冷嗎?她這樣思想著,不禁撫摸著自己底長到手背的衣袖。

一個男子在與一個隔座的女客談話了。他們說些什麼話呢,顯得這樣親熱?不像是一對結婚的伴侶吧,這女客人為什麼臉紅紅的?

於是素貞小姐覺得心仿佛要跳出來了。

對麵的那個青年紳士在頻頻地看著她。是的,一種很大膽的看法。以全身的精神凝聚在眼睛裏的審察,好像從她底臉上和身上發現了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在心底怔忡稍微安定了一會兒之後,素貞小姐忽然經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感覺到的光榮。她後悔沒有帶一麵鏡子在她底小皮箱裏,否則她可以立刻拿出來照一照,她相信她底容貌一定不至於告訴人家她今年已經有二十八歲的。一斜眼,旁邊座位上那個半老的婦人正在揭開她底錢袋,照著裏麵的一個小鏡子,擦鼻子邊的粉屑。到上海之後,我也得買一個這樣的錢袋,素貞小姐這樣打算。或者,她肯先借給我用用嗎?

對於一種沒來由的社交,或者直截了當地說,自由戀愛,素貞小姐是一向反對的。但是因為年齡之增長,素貞小姐漸漸地覺得這是可以有例外的。譬如……就像現在的情形,假如這位青年紳士竟和她談話起來,甚至對她說明白了他是在愛她,她想這一定是沒有反對的理由的。

但是他並沒有想和她談話的表示,雖然她已經一切都預備好了。火車放著尖銳的汽笛,蠕蠕地開動了。她看看窗外,白茫茫的霧氣中透露著暝色,從窗縫間吹進來的風使她覺得冷了。

詩,文章,說體己的諧話,賞月飲酒的美丈夫,這些概念隨著車輪在素貞小姐心中輾過,她沒有覺得捎在鈕扣間的手巾卸落在地板上。

於是誠實的青年紳士俯下去替她拾起了手巾。他沒有說話,以眼睛示意,帶著一點微笑,將手巾授給她,不,沒有等她伸出手來接取,他將手巾輕輕地放在她膝上了。這是出於素貞小姐意外的動作,她有點倉皇了。她顫抖地接連著說。

——謝謝你,謝謝你。

的時候,已經在十秒鍾之後了。但這是她一生的大紀念,因為這是她向一個陌生男子所曾說過的第一句話。

一邊捎手巾,一邊她就預備著聽他的答話。可是手巾捎好,還聽不到一個等候著的聲音。眼睛一溜,她看見他嘴唇確然在動,但是話——沒有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