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唐朝的釘梢(1 / 3)

1931年10月,魯迅在《北鬥》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雜文,題目就是這個《唐朝的釘梢》。

“他在文中寫道上海的摩登少爺,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隨不舍,術語謂之‘釘梢’。‘釘’者,堅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後也,譯成文言,大約可以說是‘追躡’。”

“釘梢”,為上海方言,這是清人徐珂在其《清稗類鈔》中說的。“釘梢,躡行人後,左則左之,右則右之,跬步不離之謂也。今則專用於男子追隨女後之稱矣。”看來,作為“君子好逑”的這種直率手段,最早,大概僅能局限於瀘上一地。因為,這種西方人表達感情的方式,隻有生活在上海灘的人,才有可能耳濡目染,才會如此毫不掩飾地在大馬路上緊追小姐不舍。

徐珂著書時,中國還在大清王朝的統治下,上海的勇敢者敢於“釘梢”,社會風氣和公眾輿論,能夠容忍“釘梢”,不能不說是一種時代思想的進步,一種對於封建禁錮的突破。應該看到,魯迅在少爺和小姐前麵,加上“摩登”二字,這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沒有大環境的“摩登”潮流,沒有勇敢者的“摩登”意識,大街上不會看到男追女逐的“釘梢”行為。

假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孔孟之道、男女授受不親的程朱理學,仍舊牢牢桎梏著人們的精神,你借給這位少爺膽子,也不敢跟在一個不相識的小姐後邊套近乎。當然,沒有相對穩定的歲月,沒有相對溫飽的生活,四麵楚歌,饑寒交迫,惶惶然不可終日,即使中國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捧心而過,之二的王嬙含情而來,這位少爺也不會生出“釘梢”的衝動。相反,路邊攤的大餅油條,小吃店的生煎饅頭,店鋪炸油餅的大鍋,可能更使他饞涎欲滴。

因此,這最早的浪漫,始於西風東漸的上海,始於中國最早對外通商口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對於這最早的勇敢者,我表示欽佩,那時中國的年青人,在封建禮教、儒家倫理的高壓下,愛不敢愛,恨不敢恨,活得怪可憐的。

清末民初的上海,是中國最發達也是最洋氣的城市。有一位廣東籍的作家吳趼人,當時在上海辦小報,混飯吃。以“我佛山人”的筆名,寫了不少名媛貴婦交際花的豔聞,達官豪商風流客的趣事。那張園盛會、花前月下、尋芳覓俊、紳士淑女、鶯歌燕語的場麵,那跑馬比賽、玉馬雕鞍、男追女逐、霓裳歌舞、蝶飛蜂浪的風景,可以想像,在大家還拖著辮子的時代,大庭廣眾,光天化日,摩登少爺公然勾搭摩登小姐的“釘梢”行為,對愚塞的國人而言,你不能不估計到開風氣之先的作用。

“魯迅的文章,是由《花間集》中一首詞引起的。他說一向以為(‘釘梢’現象)現在的洋場上才有的,今看《花間集》,乃知唐朝就已經有了這樣的事。”

詞如下:

晚逐香車進風城,

東風斜揭繡簾輕,

慢回嬌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計是,

便須佯醉且隨行,

依稀聞道“太狂生”。(張泌《浣溪紗》)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不論什麼大事小情,隻要盛行起來,連阿貓阿狗也介入,如阿Q那樣高喊我要革命的熱烈,放心吧,就會慢慢演變,就會徹底變質。“釘梢”一事,民國以後,大都成為戲子坤角、妓女嫖客的遊龍戲鳳了。

小市民意識,其實就是某種意義的精神染缸,優雅的事物,高尚的境界,隻泡進去一鍋煮,也就必然統統成為粗鄙化和庸俗化的糊塗漿子。結果,風流和下流混淆不分,“釘梢”與“盯騷”化為一談,這最早的浪漫和詩意,便化為百分百的低級趣味。

到魯迅寫這篇《唐朝的釘梢》的上個世紀30年代,“釘梢”每況愈下,更是不成氣候,唱主角的,已非當年的摩登少爺和摩登小姐,而是魯迅筆下出現的那個毫不知恥地宣布“弗軋姘頭,到上海來做啥呢”的“上海人叫娘姨,外國人叫阿媽”的阿金了。於是,在馬路上看到的男尾女隨,死皮涎臉,勾搭不舍,打情罵俏的場麵,就尤加不堪入目了。

所以,魯迅將張泌這首詞,譯成白話文,便帶有30年代的市民氣息了。

夜趕洋車路上飛,

東風吹起印度綢衫子,顯出腿兒肥。

亂丟俏眼笑迷迷。

難以板談有什麼法子呢?

隻能帶著油腔滑調且釘梢,

好像聽得罵道“殺千刀!”

這種以上海為發源地的,有著腐旎風光,有著十足風情,令人遐思綺想的唐朝“釘梢”,也如魯迅當年跑到西安,再也找不到他心目中的唐朝天空那樣,這唐朝的“釘梢”,也徹底變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