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常這樣吵,這樣鬧,感情的裂痕,終於不可收拾的爆發了。
那是一個宿雪初霽的冬晚。我們因為覺得悶,散步到附近的墓地裏去。那裏陽光正照著雪地裏的枯楊,有水從枝上滴下。白色的十字架,石牆,墓門,以及埋在亂石中的墓碑,都在金色的交錯中,鑲著銀色的絹邊。草地上的雪,還不曾完全溶解,我們的腳下發出雪塊碎了的聲音。
“太太,你有信。”傭婦匆匆的跑來,匆匆的遞過信,又匆匆的跑回去了。
“是那兒來的?”我無意的問。
“表妹。”
“可以給我看看麼?”我問這句話時,覺得我們隻是泛泛之交一樣。
“自然可以,不過——”妻遲疑的說。
“不過什麼?”
“要等我看完了以後——”
“這又是什麼意思?”我明知是她表妹的來信,因為我認得她的筆跡。但是為了某種緣故,我卻故意的加上一句,“莫非是‘貓’的消息?”
她在看信,不曾注意我的話。
“這畜生!”看見她不答,我又憤憤地打貓。這時貓正蹲在她的身旁,睜著那雙圓眼,對著浮雲望。
“給我滾!”我踢貓,拉住它的尾巴,在雪地裏倒拖,這時她已憤怒得不能再忍耐了。
“它又侵犯不到你,”她的臉色都變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的厭惡貓!”
“因為你愛它勝過於愛我——我明知自己的話沒有理由,卻還是說。”
“請你自己想想——”她哽咽著說,“難道我會愛貓勝過於愛人?”
“但我並不是說——”我吞吐著說。
“那末你所說的是——?”妻摸不著頭腦,懊喪的問。顯然的,她已忘掉前幾次的口角了。
“是那位像貓的——”我手不隨心的,指著僅海女校的那麵。那個貓聲音,貓臉,而且貓性情的戈琪,立刻電影般的浮現在我的眼前。
“哦,你還是疑心到我們。”妻突然站起來說,一個水綠色的信封落在她的腳下。“我真不知道你的居心何在,我們不是已經好久不曾出去了麼?”
“有什麼不明白?你自己倒給情熱昏迷了。”我執拗的說,“難道除了散步以外,你們就不曾有過別的——?”
“這隻有天知道!”
“天知道?好巧妙的飾辭!那種手挽手,肩並肩的情形,請你自己想,多刺眼!”
“好,你既這樣的懷疑我們——”妻鎮靜自己,“你的眼光竟是這樣淺,心地竟是這樣窄,很抱憾的,以前我竟一點也不知道!你懷疑我們已經好久了,就是替我自己辯白,我知道也是無用。我早已知道,你已漸漸的厭棄我了。因為一個正熱中於妻的丈夫,無論怎樣不會無故疑心到她的貞潔的。”
妻的態度突然變成這樣鎮靜,頗使我驚異,她的頭發散披在腦後,晶瑩的淚珠隱在她的眼角,欲流不流。那種不勝憂傷的姿態,又使我不勝憐惜。我想跑過去,抱著她痛吻一陣。但是固執的自尊心,怎麼也不允許我這樣做。我覺得在妻的麵前認錯,是很羞辱的一事。雖然知道這是虛偽,這是道學氣太重,但是要我向妻低首下心,怎麼也是做不到的,而且同妻鬧翻的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了。我是始終相信:婦人是眼淚一幹就會眉開眼笑的。
“那你打算怎樣辦?”我冷笑。
“馬上離開你。”
“離開我?”我又冷笑。
“當然。”妻堅決的答。
“那你預備那裏去?可是‘貓’那裏——”看見她那堅決的樣子,似乎受了委屈,憤怒又不自覺的回上我的心頭。那個貓臉貓聲音的戈琪,又像電影般的在我的眼前浮動。“這是一個貌誠心險的痞子!”我憤憤地想。而且我給自己決定,他們在散步的時候,一定有過什麼不可語人的,曖昧的行動。
“可是到‘貓’那裏去?”我又逼著問。
她不答,很悲傷的旋轉身去,隻吸了一枝煙的功夫,她已默默地獨自離開了墓地。她那寬敞的皮氅,漸漸的消失在遠處。
我料定她是回家去的,一點也不著急,站起身,像勝利似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