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走後的幾個星期,我是差不多發瘋了。一個人整天的坐在客廳裏,無可奈何的吸著紙煙。看到那種虛飄飄的,不著邊際的煙影,一種空虛的感念,就會螺旋似的釘上我的心頭,冰塊似的冷了我的手足,終至苦酒似的麻醉了我的思想。在那個時期以內,我是怎樣的厭惡我自己,怨恨我自己,恐怕沒有人會相信的。仿佛剛才做了一場惡夢,一切夢裏的罪惡都要我來負擔。我想登報,去問僅海女校的當局,但知道這都是無用。每天清早,我就像落了魂,失了魄的一樣,走到馬路上,盼她回來。但是那條寥闊的大道,看去隻是一線無窮盡的延長而已。
我最後才發現,貓也不見了。一想起從此再也聽不到妻的歡笑,和貓的歡叫,我就覺得坐不安,睡不安的,很想不顧一切的大哭一頓。“的確,這怎能怪她呢?她也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自尊心的一個女子,她怎能任隨你的作踐,忍受你的冷嘲熱諷?”我不時這樣的自譴,覺得弄成這樣的僵局,完全是自己一個人的罪過。“妻走了,朋友也走了,你這孤獨的男人喲!看你還能安然的生活下去不能?”我自己的胸,擰自己的腿,恨不得把自己一頭撞死。
但是時間是能麻木人的感覺的,我自離開妻以後,居然已經孤寂地過了幾月。她在我的記憶裏,已經漸漸的褪色了。厭惡自己的情緒,再也不來痛苦我的心了,吃,睡,看,寫,馬馬虎虎的我又過了一天。倦怠的時候,我就跑馬路;馬路跑夠了我又靜下心來寫。我覺得沒有曼娜,也是同樣的能夠生活下去。我屏除一切思念,專心於材料的搜集,內容的結構,以及字句的推敲上。天天期待著的,隻是編輯所裏的來信。我的願望變成更單純,任何事情都不足打動我的心。隻有編輯所裏的來信,才能使我快樂或是憂鬱。我覺得自己的幸福:財產,名譽,以及第二個妻,都要靠那幾篇文稿決定的。
真的,我已完全的忘掉妻了。就是偶然的想起了她,也隻如一陣白煙的飄過,絲毫不留痕跡。在我這個快已麻木了的心湖上,再也吹不起痛苦的漣漪。“想她幹麼?算她已經死了,葬了倒也幹淨。”有時我竟這樣想。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謄寫文稿,忽然傭婦送來一封信。我滿以為是編輯所裏寄來的,那知拆開一看,卻是戈琪的筆跡。字跡很潦草,顯然是在精神不好時寫的。
你不曉得,我是病得多利害!如今雖已好點,但是全愈之期卻還遙遠得很呢。
現在我請你來此一走,因為最近曼娜有信來,提起了你們口角的事。
“我不能多寫信,這是醫生禁止的。我仍住在原校,功課有人代授——你的好友戈琪。”
“我不能信!”我雖然這樣說,事實上卻不能不信。
飯也不吃,帶上帽,立刻就往僅海女校走。
戈琪的臥房,是在教員寢室的最後一列,窗子都敞開著。枯草的香氣,隨風飄了進來,使人感得很沉悶。
我一直走進他的房裏,就在臨窗的一把圈椅上坐下。
“戈琪!”我輕聲地叫,這時他正背著帳門睡。
“哦,你來了麼?”他含糊的說,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似的。
我們緊緊的握著手,默然了良久。我注意他的容顏,憔悴了;他的頭發,禿了;他的眼,已沒有貓眼那樣有神;他的聲音,也沒有貓叫那樣雄健了。可是他的性情,還是貓那樣的溫柔。他對於我的嘲弄,懷疑,像毫不介意,很親昵的握住我的手。
“你說曼娜有信來不是?”我含淚問。
“有的。”他從枕旁掏出一個信封,那纖美的手跡,一看我就曉得是曼娜的。
我丈夫的朋友——不,我的朋友戈琪君!因為我已離開丈夫了,所以我不能借用丈夫的名義。其實,你也一樣的是我的朋友哪!
我們決裂的原因,是完全為著你,但這決不是你的罪過,也不是我的不好,我們隻不過很尋常的散了幾回步,我們可以互誓,相互間決沒有什麼可恥的,曖昧的行為。
罪過的本身,是‘猜疑。’因為丈夫懷疑我的貞潔,時常冷嘲熱諷的,逼我走。我也一時昏迷,懷疑丈夫另有鍾情,所以才會這樣的無中生疑;因此他逼我走,我就走,啊,感情真是盲目的!我那時的貿然出走,還不是憑著一時的衝動?
離開丈夫後的痛苦,我不願多說。其實事已如此,多說也是無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