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晚上。
外麵是一片美景。鮮亮的夕陽,正照在灰黑的屋瓦上,在蒼老的樺樹上,在荒涼的田野上,異常耀眼。在晚照中的野景,從不缺少這種柔和的情調。這情調,仿佛是襲輕呢的大衣,一穿上身隻會叫你感到軟,感到暖,但同時卻使你記起寒傖時候的悲哀。這種一半舒泰,一半愁慘的感覺,我真愛享受。沉浸在這種情調中,我老是歡喜:在那蕭瑟感人的阡陌上來回地踱到天黑。在那時,最使我感到悠然的,是我剛要走向回家的路上,忽從微紫的暮天外,遠遠傳來一聲低沉的汽笛;在背後,在我靜默的,輕愁的,幾乎是虔敬的諦聽中。所以住鄉下的時候,在這種晚上,在這種郊外,聽這樣杳渺,這樣飄遠的汽笛,確是一種神妙的享樂。在平日,我是從不間斷這種享樂的。但現在,我病了五六天牙痛,已經整四個日夜不曾出門了。一個人孤寂地睡在床上,沒有安慰也沒有憐愛;每天,當這溫暖的黃昏,望著窗外的鮮亮,記起在郊外漫步時候聽到的,那種幽微深遠的汽笛,我便更覺得孤寂,更覺得無助。在日間,妻雖則照例的來望我幾回,但是誠心的安慰,熱誠的溫存,卻是絕無僅有的。從前的那種恩眷,那種體貼,早已不見了。剩下的,隻有無可奈何的敷衍,她的慰問都已成了千篇一律的重覆。她顯然已經厭惡了我,厭惡了我的病痛。因為這病痛,是隻能給她煩擾的。在她有幾次含糊的回答,以及任性的行動中,我看出了這個,而且懂得了這個。想起她以前侍病的殷勤,問候的真誠,我覺得非常難受。這異常的惆悵,每因暮色的降臨,暮色的增濃,漸漸變成憂疑參半的自傷……
“現在可好些?”
這時妻正從門外進來,看見我睡在床上,失神似地注視著窗外,注視著黃昏,隨便地這樣問我。這一次牙痛,她在白天來望我,每次老是問這樣一句,我看出她的隨便,不高興回答,隻把被頭緊緊地蒙住腦袋。
她異常聰明。看穿了我的脾氣,她便悄悄地走到床沿,蹲在腳凳上,把我蒙著的被頭掀去一角,同時一雙熱燙的小手,輕輕地放到我的額上。撫摸到我的腮上,她才初次發現了一個奇跡似的,驚訝地喊道:
“可憐,竟半隻臉孔浮腫了。”
她說得異常輕,異常柔,但沒有一點兒熱情。牙齒已經整整地痛了五天,但她說“可憐”,竟還是初次。記得前幾年,在新婚後,不論我有什麼病痛,她確是非常焦灼,非常擔憂。就是極輕的頭暈,眼紅,或偶冒了風寒,她都是急個不了的。有幾次,為了一點小毛病,她竟請遍了全村的醫生。她懷疑這個的手術,懷疑那個的學識,覺得所有的醫生,全是不夠資格下手的蠢才。她那樣謹慎,那樣焦急,似乎這樣一點小病痛,就會把她相依為命的丈夫給毀了。她性急,我又這樣的多病,所以在先前,她確是多掛慮,多焦愁的。但這次牙痛,已經過了這麼久,她卻一天也不曾為我擔過心事,這冷淡,真使我難以捉摸。我們過活得平平安安的,不曾吵過嘴,也不曾有過其他裂痕;但她對我的疏遠,對我的倦怠,是顯然的了。在白天,牙齒還痛得可以忍耐,但一入黃昏,那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卻真是難挨。那不絕的呻吟,是她聽得的,但從不曾跟先前同樣的溫存過一次,撫慰過一次。她隻取自便,裝假睡。有時我杯裏的冷水完了,喊她起來再舀點,她答應是答應的,但答應的聲音,是那樣緩慢,那樣煩燥,似乎很不願。有時她竟不曾去舀水,又重新入睡了。就是馬上替你拿到水,她卻始終不會饒放你,使你安安心心的喝水,她會得給你另一種難堪——向你毫無理由的發一陣牢騷。有幾次,她竟嘰哩咕嚕的嘮叨到半夜。使你在牙火外,還不得不直冒心火。她說半夜睡不著,剛想睡,偏偏我又要茶要水了。她說服侍過多少病人,但全不同我一樣多事,而且他們的病全比我利害。聽到這抱怨,我真想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痛她一頓。但半夜三更的吵醒一家,吵醒四鄰,又下不臉去,所以每夜都隻得自己鬱悶著挨到天亮。看那灰青的曉色照進窗戶,想到自己又孤苦的輾轉了一夜,竟下淚的事,也有過幾次。但是妻,卻呼得很響,好像全無憂心的睡興正濃。她近來為什麼這樣的冷淡,這樣的漠不關心,我始終猜她不透。這啞謎,真夠苦悶哪!
“走開!”
我讓她撫摸得不耐煩。心火熊熊的這樣回答。
“討厭我?”
“那我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