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算是婚禮嗎?
是的,這也算是婚禮嗎?一隻破篷船,算禮堂,又算洞房。一道齷齪的,朽腐了的板門老是急緊地關在那裏,誰知道裏麵有些什麼陳設?他們在裏麵玩些什麼把戲,又誰能明白?從棕葉縫裏溜出來的樂聲,聽來真夠沈悶。一頂茜紅色的轎,四角裏掛著燈籠,旁邊緊貼著一輛載妝奩的獨輪車。車夫疲倦地坐在一旁,似乎很不耐煩的聽著婦人們的喧鬧——她們正在競看那些寒傖的陪嫁。在縣府裏倒馬桶,掃遊廊的老頭子,在指揮這個,指揮那個的,似乎匆忙個不了。橋左的一個草坪上,為著婚禮臨時搭成了一個布篷。穿大紅棉綢衫,著黑布裙,卻仍然赤腳的江北婦人,在臨時築成的露天小灶上烹調食物。一群不掛半絲的江北小頑皮,卻在炎陽中汗臭淋漓地跑東,跑西,跳躍著作樂。
——這也算是婚禮嗎?
是的,這也算是婚禮嗎?這天真的,驚奇的疑問;這清脆的,動人的聲音,把縣政府書記何侃的視線吸引到後麵去。喔,這一發現可了不得!——原來他身後正站著四五個女人,說這話的卻是一位頂年輕,頂時髦的漂亮姑娘。她嬌媚地笑著,很貪心地望著那隻破篷船,似乎想窺出內部的秘密。她衣服蔥白,微黑的臉色,象征出她的健康。那黑中帶藍,明中帶暗的眼睛,閃出光芒來真夠有神。她的頭發很短,從身後望去,直像個男子。直像個男子?正是。但這可不是她的缺陷,在他心目中,那正是最有魅力的一點,他喜歡這種男子型的,強健活潑的女人。他不愛病態。他有的是新頭腦,新思想,他決不再迷戀那些孱弱的病軀——那簡直是些毫無趣味的骷髏。他幻想,幻想出一個寬暢華麗的客廳,在明耀柔媚的電光下,他跟她……她究竟是誰?……但這不管……她總是她……姓名以後自然會知道。……當然那時他已戀愛成了功,而且結了婚,她已是一個典型的賢妻。……不錯,他跟她坐在一張沙發上,同念著晚報。她偎依著他,從他肩上透過洋溢的眼光。那眼光,他想,……他嘴上含著一支香煙,因為吸法已很高明,那支煙就像憑空地黏附在他的唇上。正念得有趣,忽然聽到門開了,他們最忠馴的仆人進來,說有一位來客求見“少爺”……並不是“奶奶”……他點點頭,於是來客被請了。……一踏上門框,——自然這是位生客,從不曾見過他同他的夫人。——就高聲的問道:“那位是何侃先生?”……那位是何侃先生?……一聽這問話,他們就耐不住笑出聲來,因為那來客竟把他們認為一對男人!……一對男人!……而他們,實際上卻是一男一女,一夫一婦……
因為她的後貌像男人,他竟墮入這種荒唐迷離的,家庭生活的憧憬中。他的全身卷入恍惚的夢境,眼花花的癡望著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卻高傲的,目空一切的凝視著遠處。她一時搓搓手,一時掠掠發,重覆地說著:“這也算是婚禮嗎?”她笑得異常高聲,臉上閃耀出天真的暈彩。對這半開化的,簡陋的婚儀,她覺得快樂。這排場實在太好笑,太滑稽!但她突然蹙起額,垂下臉,促她的女伴回家。顯然他的凝目已給她覺得,而且使她著惱了。他幹麼那樣忘形的看住她呢?他的醜,難道自己還不知道嗎?他的背微駝,走路時一搖一擺,像負有什麼重載似的喘個不住。他臉色焦黃,曾經手術的,扁而又亮的缺口上,疏落落的生著短髭——像亂草,又像馬鬃。一開口,那嘴唇的翕動真有點離奇。他的聲音是沙嗄的;他的頭發是凋落的;他的眼睛上,還憑空地畫上了一道傷痕。其實最糟的,還是他的個子。這樣倭,又這樣消瘦!走路的時候,像隻螃蟹;喘息,又像頭笨驢。女人最愛的,是堅實,發育得很魁偉的漢子——如果我們是女人,也是一樣。因為他們很剛毅,很高美,有能力保護。但是他,卻倭得不成話!女人大都不十分高大,但比他,卻還高上半個頭光景。站在她們的身旁,喔,多可羞,簡直像個毛頭毛腦的小鬼哪!他不時幻出各種幸福,但一想到自己的身材,就夠氣餒。他也曾使過許多變高的方法:譬如鑽狗洞練拳術,但都不成功。可惜高跟鞋又是女人特享的利益,否則,他想倒可以買雙來用用。……
這些難以補償的缺陷,難道他自己還不明白?明白的,當然。但是一接觸到她的眼光,他就拿不穩自己,毫不躊躇毫無戒心的愛上她了。愛上她?喔,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種野心會給他失望,會給他痛苦,誰都可以斷言。但他卻不自量的,下了追逐的決心。對這渺茫的決心他雖然有點恐怖,但並不畏縮。
他自奉很苦,但為了這個新的追逐,竟做了一件單法蘭絨的西裝上衣。雖然那是起碼貨,但在他,卻已是非常大的犧牲了。他不帶草帽,也不著皮鞋,很滑稽的配上一條製服褲,同上海理發師的打扮全然一樣。一到下午五點鍾,他就穿上這身禮服,招搖過一條小巷,在巷尾的一個高阜上,看了一回在落日中漸漸昏黯下去的田野,然後緩緩的踱回巷中。這時,他就可以看到她正坐在模糊的電燈下乘涼。因為燈光很朦朧,她的臉色,看來有點蒼白,有點恍惚。晚風吹亂了她的軟發,一半掩上了她的前額。那種似乎乏了的,不勝晚涼的姿態,真使他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