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初秋。天氣漸漸的蕭殺起來,寒傖的枯葉,已在秋雨中凋落。春雨雖也連綿,卻是溫和的,不像秋雨的愁涼。單法蘭絨西裝已不是時候了,他隻得重新穿上那件自由呢的夾袍。他蟄居已經半月。森嚴的門衛,縣長的警告,同事的閑話,雨具的不備,都是使他怕出外的原因。他整天愁望著公文,想來想去還是離不了遞信的方法。時日的間隔,並不曾使這可憐的書記減少了一點熱情。反而焦愁的,渺茫的期待,使他愈感到熱情的熾旺。他想串通郵差,他也想假裝看病,但這兩個辦法都不大妥當。比較平安的方法,他最後想到,還是要伺候縣長的勤務工朱義幫忙。因為他是本城人,情形很熟悉;醫生同雅君,他也一定認得。何況他又聰明,又伶俐,做這種事情,真是再好不過的。因此他疾忙寫了信夾在一冊登有自己文章的雜誌內,連跑帶跳的走進勤務工宿舍。把這樣的事,去委托這一種人,他覺得有傷體麵。但躊躇了一忽,終於推門進去了。

這時朱義正在虎咽著餛飩,看見他進去,連忙起來讓了坐。

“何先生貴幹?”

“跟你問件事。”

“什麼事?”

“你知不知道陶大慈醫生?”

“知道的。”

“他的女兒呢?”

“也認得。不過他有兩個女兒,先生是指那一位?”

“陶雅君。”

“喔你有什麼事呢?”

“自己沒有什麼事,我的朋友倒要煩你送一個包裹。”

“貴友認得陶姑娘嗎?”

“稍稍——”

“那裏麵是些什麼東西?”

“不過是冊書罷了。”

“為什麼不郵寄呢?”

那小滑頭把眼睛一映,頭一歪,表示他的懷疑。他並不回答,他知道要用什麼東西才能堵住那小口,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銀幣,並且低聲說:“不過小意思。”果然,朱義一見亮晶晶的銀幣,就很神速的變出一付笑臉,用江南人特別內行的虛套,故意推讓了一會,然後似乎義不容辭的放進腰包。

“須在一個人的時候交她。”他唯恐鬧出笑話,所以特別吩咐了幾遍。朱義雖不答,但看那笑容,顯然已經會意了。

他幻想當朱義走進小巷時,雅君正站在門外看雨景。隔著蒙蒙的細滴,他仿佛看見那微黑的,健康的麵色,在雨中發亮。他又似乎聽到朱義細聲說著話,把包裹呈上。她毫不遲疑的打開包裹,把附箋細細的念,念了後,他想,她一定要問寫信人的模樣。朱義一定會得告訴她,於是一個著西裝的,時常在她門外徘徊的倭子,像幻影似的在她眼前浮現。倭子?是的,或許她會厭惡。但也不見得一定,因為有許多女人不愛高大。倭有什麼關係呢?許多被愛的男子不是同他差不多高嗎?他們並沒有比他特別哪!或許他們比他更要倭,更要醜。而且照實說,長子有什麼可愛?那粗大的軀體,喔,簡直太近於巨人,太近於猩猩!中國女人並不比美國的,她們並不喜歡強,喜歡野,倒是特別愛好小巧玲瓏的身材,而他卻正是合乎這個條件。他是小巧的,合格的,可不是?所以……他想……她一定不會討厭,或許竟會出他意料的馬上吩咐朱義說:“你先回去,我就寫回信……”或者說:“告訴他,禮拜六晚上到這裏候我。”真的,上那裏候她?而且是禮拜六晚上?那是老醫生出診的時間,……虧她想得這樣周到,好一個幽會的老手……但這可不是幻想?幻想?……當然是,但事實上也許這樣,或者竟是這樣。……什麼事都有例外,這例外就算落在他的身上罷。……

這些幻想正在他的腦子裏直轉,忽然聽到剝啄的一聲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