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胡維通伯父
是沉寂的夏夜。如水的月光,瀉上一座古色斑爛的舊屋。
這是一座不愉快的房子。幽寂,沉悶,長春藤封固了四壁。幾個洞開著的窗戶,仿佛都是張牙露嘴的深淵。鬆柏的黑影,在窗前鬼魅似的搖曳。
屋後就是廣漠荒涼的田野,在夜影中噴出大麻和稻草的香氣。附近有個蓊鬱的森林,從它深處流出一泓迂回的溪水。
在最近溪流的一個小圓窗裏,有隱約的燈光射出。靠窗的一隻舊板床上,臥著一個麵色蒼白的老人。他靜靜的閉著眼睛。胸脯輕輕的鼓動,像在無聲的呼吸。艱難而遲緩,喉管裏不住的喘著痰沫。稀疏的胡子,垂在口的半邊。有時他也翻動著白眼,眼淚迂緩地滴下雙頰。在那含淚的苦笑中,顯出苦悶,悲哀,而且表示已經完全絕望的神情。
床上沒有蚊帳,也沒有蚊香。全室充滿著撲鼻的臭氣,他的下身完全沐浴在黏滯的血膿中。一堆黑色的蒼蠅,在血膿上盤旋,不時發出歎息般的鳴聲。全個房間,蒸熱得像個正在燃著鬆枝的壁爐。
這位垂危的病人,是個又和平又善良的老翁。他的心腸很好,可是他一生下地來就有一種孤僻的性情。他不喜歡多說話,以為多說話人都是不可理喻的痞子。滔滔不絕的說話,他以為隻是虛偽,奸詐,欺騙和掩飾的表白。他整天的閑散著,不看書,也不做事。他最愛好的,就是靜靜地站在窗前,看乳色的白雲在窗外軟軟的滑過。在那悠忽的浮雲上麵,他仿佛看透了全世界,全人類,全宇宙。他覺得什麼都是暫存,一切都是偶然。眩人的美麗,不久就會變成嘔人的醜惡;驚人的奇異,不久也會變成厭人的平凡。他覺得人生隻是一個夢,一個謎。簡單,虛幻,陰黯而且可厭!
他整天的幽閉著自己,就如柴霍甫所寫的套中人皮理國。他禁止兒媳們養雞,養鴨,以及一切有生命的動物。他喜歡蒙住被頭默想,就是想到極平常的事情也會縱聲的狂笑。聽到自己古怪的笑聲,也會覺得異常的厭惡。他一生很少知心的朋友,尤其是晚年,差不多同世人完全斷絕了交緣。有時他也感到窮年累月幽閉在小房裏的苦悶,渴念同自己隔得並不怎樣遙遠的另一個活的,生動的世界。但是他一轉念到那些偽善的嘮叨,勉強的微笑,強為敷衍的神情,他又不覺打了一個寒噤。
鄰人遠遠的避開了他,在背地裏把他當作一個談笑的話柄。就是他自己的兒媳,也因為忍耐不住他的孤僻,忍耐不住家庭裏沈悶的空氣,把他恨得澈骨。覺得他不早死,是他們最大的不幸。
這種孤僻的脾氣,在他被強迫著結婚的時候,曾經稍稍的改了一點。在那個時期中,他曾過了一些比較生動的生活。但是不久,他又突然的愛上了孤獨。他覺得空虛,落寞,仿佛驟然失去了一件真實。厭棄妻,厭棄還在母親懷抱裏的兒子,甚至也極端的厭棄自己。所以妻死了,他也並不覺得怎樣傷心。少了一個時常要在自己身邊糾纏不休的婦人,反而使他感到釋了重負似的愉快。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性情怎麼竟會變成這樣的冷淡。他隻覺得對於無論什麼都存敵意。一種空泛的憎惡,終天陰影似的橫梗在他的心頭。
他整天的耽溺在幻想中,醜惡的現實使他寒心。
他就是這樣孤立無助的一個人,他不了解什麼是幸福。他雖然不時的夢見燦爛的陽光,可是他醒來所見卻隻是一片灰色寒冷的天。他一想起“人”,想起人們所豔羨的“幸福”,就覺得異常的懊惱。
他雖然這樣的惱恨幸福,不相信人們真的會得到幸福。但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卻有一個很愉快的時期。在那個時候,他的春機正如花草一樣的勃發,他的血管裏流動著青春的熱血。他那未老先枯的靈魂,重新蘇醒了過來。極強烈地,他需要一種同過去完全相反的生活,——一種美好,適意,熱情的生活。雖然他的性情非常孤僻,可是這種極強烈的衝動竟把它克服了。他不顧一切地,熱情地愛著一個鄰家的少女。她的名字叫做芳春,同他自幼就很習熟。不過發現出她的美貌,而且狂熱地愛上了她,卻還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
他愛她的熱烈,真已到了白熱的程度。一個最孤獨的人,但同時卻又是最富於熱情的。他也是這樣,他是狂熱得幾乎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