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夢醒的時候(2)(1 / 2)

現在他正害著可怕的痢疾,整天在黏滯的血膿中輾轉。他安靜地躺著,不呼喚,也不呻吟。他知道就是呼喚也不會有人答應,就是呻吟也不會有人憐恤。人們都希望他早死,尤其是他自己的兒媳。好像他一死了,家裏就會少了一個暴君,世上就會少了一個累贅。他昏迷地裹著一條被單,口幹得要命。滿房的臭氣,滿房的蠅聲。蒸熱的夜氣裏,仿佛亂舞著死神的幻影。他幻想著死是一個陰沉的,鬱悶的,大而無底的深淵。人們一落下這個深淵,便是什麼都完了。

他覺得死是神秘,晦暗,不可捉摸的空洞,不可測計的無限。他覺得死是平安的,幸福的,並不如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可怕。他覺得在死的淨土上,才有永恒的,不變的世界。沒有憂患,沒有紛擾,也沒有痛苦,有的隻是綿綿無極的死的展開,生的消滅。

我已睡了一世,

但是我還想睡,

現在正是永眠的時候了。

他舉起枯手,在床板上麵很命的敲著。聽到咯吱咯吱的板響,好像同“生”肉搏得疲倦了,最後逃回死的安樂窩裏一樣的快樂。他喘著氣,不自然的笑著。他仿佛看見自己真的已經死了,被葬在一條小溪的旁邊。但是睜開眼睛一看,隻見一個陰沈卻無雨意的天,上麵馳騁成群的白雲。於是他像孩子似的哭了,因為他感到失望,覺得連死也是虛幻。

他是多麼熱情的憧憬著死,期待著死!

但是人的心,畢竟是不可解的啞謎。思想,感情,畢竟都同天上的霞,海裏的波,虛幻,縹渺,變化得不可捉摸。就同這位病人,他一麵感覺到死是愉快,生是可厭;可是在他生活世上的最後幾天,卻又劇烈地渴望著生。他回想到寂寞的兒時,暫短的青春,以及夭折了的愛妻,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一到夕陽的晚上,他就朦朧地記起芳春。他追悔著,不曾把那個暫短的青春拉住。他仿佛看見一個土股似的草地,溪水在它的旁邊閃耀著萬頃晶波。夏的黃昏,睡眼朦朧地,虛掩著荒寂的田野。從竹林深處,不時傳來動人情思的低語。鮮豔,嬌麗,一切都是顯得異常的神秘。這時他們並肩坐在草堆上麵,互相摟抱著,誰也不願說話。不過有時他們也偶爾談到結婚,談到新家庭的布置,談到小孩子,甚至談到小孩子的養育費。於是,他們就互相的靠在一起,唇與唇接,頸與頸摩,就在這樣忘我的境界裏,他們隱約地看到了微妙的生活。於是他又仿佛看到了她的卷發,她的朱唇;那雙浪漫的眼睛望著蔚藍的蒼穹,同一個已經出嫁過的婦人似的低頭沈思。……

他想到過去的一切,燃燒著想活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孤獨了一生,仿佛隻是做完了一場噩夢。他真覺得驚異,一個有生命的動物,怎麼能夠那樣沉悶的,陰黯的生活下去。他咀咒著虛偽的人們,但他卻更深刻的厭惡著自己,厭惡著自己過來的死一樣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差不多沒有活過的一樣,就是這樣平凡的死去無論如何是不甘心的。他想像死時的情形,一個能說能笑的人會突然的變成無靈知的屍身。他顫抖著,痙攣著,一雙消瘦的枯手,在空中不住的亂舞,像在抗拒著就要臨頭的命運。他仿佛看見死神的銀戟,又好像聽見了一種異樣的翅膀聲。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完結,以後不能再見任何事物,再聽任何聲音了。仿佛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美麗的夜,第一次聽見這樣動聽的蛙聲。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一具油漆過的黑棺,赫然放在他的麵前。但是他伸出手去捫摸,卻隻觸著冰冷的牆壁。他掙紮著,呼喊著,無論怎樣總是擺脫不開黑棺的幻像。他的全身都出著冷汗,頭是脹得昏昏的,疼痛得差不多麻痹了。他知道自己的運命已經很短,很促;知道人類無論怎樣逃避不了最後的結局,最後的審判。在未死以前,他很想有機會再看一看那個美麗的草地,那條在夕陽下閃耀著金波的小溪。於是他用雙手攀住床架,想豎起身來。但是剛好坐直,他又像一段朽木似的,依舊頹然地倒在枕上了。

“我還想活,我還想活!我為什麼要死?人是不能再死第二次的啊!……”

他哭泣著,雙手雷似的擊著床板。他的眼睛睜得很大,麵孔脹紅得像隻煮熟的螃蟹。他的精神似乎異常興奮,蒼白的眉目間似乎有道帶光的陰影,——這是人類最後的返照。

……

這樣的掙紮了幾天,老人的靈魂終於在黏滯的血膿中超升了。

那是一個晴快的早晨,雨後的陽光分外溫柔地,輕輕地撫摩著萬彙。碧空和大地之間,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半透明的薄紗。晨風在窗欞上周旋,大聲的打著哈哈。田稻噴吐著從未有過的香氣,溪麵上似乎浮動著一層新的生命,新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