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婦人的自述

……我兒時的一個深秋,梨已熟透了。

那時我們家裏的梨樹真多。一行一行的,交蔭在縱橫參錯的阡陌上,是那樣的繁茂。我最忘不了黃昏時候,那些梨樹就像憂鬱的,慘淡的葬列,襯著漸漸黯淡下去,漸漸模糊下去的陽光,濃碧的梨葉變成蒼黑。累累下垂的漿果,肥而又圓,在和風中不勝厭倦地搖曳。人們隻要一看到,就會想及那鮮甜,那清涼,那滋潤的香味,而不自禁的垂下涎來。

我們家裏正興旺。母親還健在,哥哥還沒有現在一樣的墮落,嫂嫂也還是一個年輕美貌的婦人。我自己隻有十多歲。聰明,漂亮,性情又倔強。那種荒唐浪漫的程度,直同一個最難馴製的男孩。母親絕不管束我,她不願心愛的女兒有什麼拘束。家裏人也都不敢惹我,事事都聽我自便。你一聲妹妹,他一聲妹妹,極力奉承我,縱容我,把我嬌養得慣了。

我那時確是幸福。但那不是狂熱的,同現在都市姑娘所享受的一樣;卻是清翠,明媚,天真而且純潔。

同我分享幸福的,是姑母的兒子,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他是個溫柔,美貌,而又勇邁的少年。他的外表和性情,都是同樣的使我心醉。梨一熟,他就同姑母來了。他來的時候,很斯文,很儒雅,坐在他母親身旁,像一個貴客。不說話,也不吃梨,仿佛很莊嚴自重。母親是個歡喜孩子的,爽性而又溫和的婦人。她看見孩子呆坐在那裏,就大聲的喊:

——呆在那裏做什麼?木頭!動動手,動動腳,檢那頂大頂好的吃罷!

但那孩子看看成堆的梨,在屋隅閃光,搖搖頭表示不要。他知道野外的梨,要比家裏現成的新鮮得多,有滋味得多。何況同我分吃的甜蜜,非在樹下不能嚐到呢?

到了傍晚,姑母回去了,表哥卻留在我的家裏。

姑母一出門,表哥馬上活動起來。扮鬼臉,學豬叫,故意躲在我的背後。當母親查問他上那裏去了的時候,他從我的背後突然站起,使母親嚇了一跳,過了半天,她才咀咒出聲來:

——娘在這裏像木頭,娘一走,卻又像活鬼了。

聽到這柔聲的咀咒,他隻是抿著嘴笑,那梨頰上的微渦多情地向我展開。

我們踏著黃昏的陰影,臂挽臂的橫過田野,走進漆黑陰森的梨圃。廣漠的平原,很安靜的躺在天涯,微吹靜了孩子們的心。一陣朦朧的芬芳,很難辨別出是林木的呼吸,抑是夜氣的蒸騰。一切都顯得如此神秘,如此不可理解。我們睡上稻草披頂的小搖籃,默無一言的對著星空,幻夢飄過我們的心頭。有人在隔圃吹嘯,聲音原是活潑的,愉快的;但經過薄霧的迂回,竟變成淒戚而且滯緩。浮在遠空中的群巒,好像漸漸的逼近,而且崩潰了似的壓上壟畝。另外有種斷續的,不分明的幽聲,似乎起在林間,又似乎來自遠隔圃外的溪澗。看見一陣微顫在我身上掠過的時候,表哥拍拍胸膛說:

——你可怕?有我在這裏呢。

他說話很自信,似乎真的什麼都不怕,我也就信賴他的大膽了。但是聽到夜鳥啄梨的聲音,我還免不了躲避在他的腋下,像一個孩子。乘這機會,那有力的臂膀,就把我捉住,而且不讓我透氣地狂吻著我的嘴唇。

——點上燈籠罷。

大約他也耐不住黑黯的威脅,催促我點上燈籠。於是我就聽從了他的話,像一切女子服從男人的吩咐一樣,躡手躡腳的擦燃了火柴。於是一盞熒光似的燈,就在沉夜的萬丈黑淵中幽明。